正与她阴阳相隔的亲人只有两个,外祖父与母亲。
前者她毫无印象,后者还是在幼时离她而去。
四岁的年纪其实记不得太多,诸如一些微末处的细节,说能记住那是不实际的。
被仆妇用铜盆递出的血水能记住,床榻上母亲那张苍白的脸也能记住,以及从母亲身体中汩汩流出、浸透几层被褥使其被染红的场面都能记住。
那是明仪对于死亡最初的接触。
如今她看着形容枯槁的岑溪,心中如山间朝阳未现时而起的雾,升腾出一股惋惜。
岑溪会是第三个罢。
木门没被合紧,从缝隙中溜进来的风像细小的刀,一寸寸割着所至之处。
灯花噼啵噼啵地炸开。
“十七年前,两个女娃娃出生在贫瘠不堪的郊野。郊野的田多荒啊,别人春种稻谷,秋收米粮,他们只能收到干瘪瘪的少许。即便如此,东家仍要以人头数按斛来收。”
“上好的水浇地,被精心照料,求神拜佛祈求风调雨顺,顶多不过半斛之数。”
半斛之数…
若是雇主真以人头收租,四口之家,荒田几亩…
毫不夸张地讲,有上顿没下顿,一年到头的收成连温饱都是个问题。
“活着是不容易,却不能不活,田不好种,那就另谋出路。父亲上山采药、挖参,母亲浆洗衣物、缝补度日。”
明明是很艰难的日子,在她嘴里竟翻成另一副意境。
“日子有在一天天好起来,那是希望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降临这个家。”
明仪心领神会,“疫病。”
岑溪眼中的光渐渐消散,平静地道:“嗯,可怕的疫病来了,城中的男女老少染疾数日而亡,尸体堆砌高如城楼。”
自古以来,大疫应对策略无非就那几种。
军事重地,经济重镇,以下放医师为主;人流一般处,禁出行,熏艾草。
如博望这等穷山恶水之地,见效最快的…是封城,纵火。
明仪轻轻吸口气,补全最后那句,“博望响县七年前大疫,我记得最后是以焚烧结尾。”
岑溪眼中被红色裹挟住的泪水像极红翡石,顺着深陷地脸颊滚落,她也不曾在意。
“大火连烧了七天,满城都是令人作呕的焦味,四肢扭曲的老人和孩子,高高在上的东家与长工被绑在一处化为灰烬。”
这么些年,她反反复复都能梦见,现在说出口,自己都不觉得难过。
“其实这些都怨不得,天灾面前,向来如此。”
“你怎么逃出来的?”
“前几年采药时,那位父亲救过因失足而跌落山崖郎中,他是个知恩图报的,在封城前特意折返。可惜,只能救走孩子,因为体格小,才会更容易运走。”
岑溪的手指忽然猛烈地蜷缩一下,背也更加折,骨裂声已经到了不动也会作响的地步。
她只管自顾自地往下说着,仿佛只为这件事活下去。
“郎中见不过生死,一筐草药分配出去,到自己染疫时,却无一人出手相救。”她笑着摇头,“京都的风真大啊,三个孩子能做甚么呢?什么都做不了。”
“后来啊,为了那点入宫钱,姐姐把自己卖进去。妹妹呢也活了下去,好好地成亲嫁人,是个秀才呢。姐姐想着好日子也是苦日子熬出头的,都会好起来的…”
顿了一会儿,岑溪哽咽起来。
“可是原本美好的一切都毁了,毁了…”
“一个世家子弟,仅仅是仗着自己祖上的功劳,就可以视人命如草芥吗?”
岑溪的腰支撑不住上半身重量,弯成虾米的形状。
她疼,疼得指甲嵌进肉中,可话还没说完。
“年年她是被活生生打死的!五脏六腑移位!身上鞭伤深可见骨!”
“没人为她收尸,就用最廉价的草席一裹,就这么随意丢在乱葬岗。野狗尽可食,鸟雀皆可啄!”
“年年她这么爱俏,怎么能忍受的了啊!午夜梦回的时候,宣柯可还能记得岑年是谁?”
“魏娘子,你说多么可笑,为什么能躲得过一道道天灾,却躲不过人祸?为什么熬过一遍遍苦,却还是不得善终?”
“就因为这该死的权力吗?天子脚下竟也会出现这样的冤情,究竟谁才能为我苦命的年年做主?”
恰如雪山轰然倒塌,她的周身抽搐不停,红色血丝几欲溢满。
“魏娘子,对不起,我…我没想过会…会把你们牵扯进来的。对不…起,真的…真的对不起。”
眼耳鼻口中血气逆流,呛得她话都说不清。
明仪想喊程璟,却被她捉住手。
“魏娘子,可不可以…带我出去,骨灰洒在哪里都好,做人太辛苦了,下辈子…我宁愿做一只雀,也不要来这人间白白被作践一回。”
风雪吹开木门,燃到尽头的火毫无预兆地灭掉。
岑溪翻身趴在地面,疼痛令她难辨方向,感官却未消失,她知道哪里有光亮。
门外的寒风刺骨,血迹在她身下蜿蜒。
在指尖触碰到雪的瞬间,岑溪最后说了句话,“年年,姐姐来陪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