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洲最后的印象。
青涩稚嫩的少年面容颓败如霜,因长期体弱难愈,细长眉形之下的眼眶深深陷下。
其下是大片的乌青色,像吸饱水而晕开的墨汁。
紧紧贴在眼皮后的酡红色晕开一圈又一圈。
阵阵风掠过马车侧围,那两片遮人眼光的帘没有分寸,便再也压不住。
加诸于双手之上那道道锁链被淅淅沥沥的雨水浇洗,寸寸泛着寒光。
紧随其后的,同样是一队身着飞鸿雁标识的萧氏。
目光所及之处,是天地间化不开的白色。
围观的群众这才想起,此时此刻对萧世洲而言,彷佛不仅仅是大庭广众之下被屈辱着扭送出京都的日子。
今日也是定国公萧鹤停灵的第七日。
少年嘴中那团的布粗糙不堪,硬生生将唇角磨出三分血气。
他生来便被尊着捧着,京都权贵看在萧氏薄面,待他如雪如绸。
今日却是其最为狼狈不堪的一日,眼下空有世子名号,尊容却不像世子。
连亲祖父的头七出殡,也来不及穿孝衣捧灵,就这般灰溜溜地被逐出京都。
如今看这情形,倒是没看出这几年的修生养性修在何处,真是一如昨日。
纵使这二世祖体弱,脾性却难改。
花游的脸色肉眼可见的灰白,袖中的双拳也不自觉地收紧。
萧世洲,那的确不是他能惹得起的人…
他幼时因着祖父修订兰台呈民书的功绩,才得以勉强寄读于当代大儒李宪府中。
与为人处世皆小心翼翼的自己不同,萧世洲从来不需要看谁的脸色。
他甚至可以无视教规,仅仅只因口头言语的不合,便在学堂内随意对同窗出手。
李大儒动手打过吗?
打过,寸长寸厚的累年青竹板有一半时间都是被萧世洲所受。
李大儒气急攻心时骂过吗?
骂过,名满天下的老人,一生带过多少学子,却屡屡为萧世洲惊世骇俗的言语激怒。
可纵使萧世洲顽劣如此,李宪也未曾将萧世洲撵出府门。
这并不是因为萧世洲天分疏狂,博学多才。
不过是那九重金銮殿上的天子纵容得紧。
那般的殊荣,谁人遇见都少不得道一句僭越话:宫中皇子待遇也不过如此。
就算他父亲是正四品典仪又怎么样呢?
萧世洲是现任定国公的嫡长子,更是如今宫中风头无两的萧皇贵妃一母所出胞弟。
时间仿佛又回到七年前,在那个连蝉鸣都发匮的盛夏。
烈日炎炎里,他亲眼见萧世洲压着三品官员的儿子打。
挥出手的拳风全然不似往日,带着稚子的狠厉,连着几下,就叫对手的鼻梁难以招架。
牙齿和着血一起被那个三品官员儿子吞进肚子中,一时之间,是哭也哭不得,闹也闹不开。
萧世洲他,那就是铁板上钉死的混蛋。
一个京都中有权势的混蛋玩意儿,他们说得很对。
哪里就能容人置喙?
可是面子这种事情,要是不应答,难不成要就这般被活生生羞辱吗?
花游竭力维持面皮上的温和笑意,眼中精光流转间,腹稿打出千千万。
“在下…”
萧世洲闻言只眯着眼出声,浑身懒洋洋,指着近在眼前的高台。
“劝你最好收起那些自以为是的话术,小爷今日…只为听戏,不想动手,懂?”
语气就像是逗弄府中的猫猫狗狗,甚至于连眼神也吝于投去。
花游的面皮愈发扯紧,勉力挤出的笑意在轰然之下被戳破,宛如皮偶人被不幸划伤。待不可见地浅吸上一口气,他笑得愈发得体。
“萧世子久离京都,合该多游览,毕竟京中…可不似北城呢。虽称不上沧海桑田一词,却也不复当初景象。”
紫衣的萧世洲学着台上说书人的腔调,顺手比划个圆圈。
“沧海桑田?何时人间几月回春,轮到轻易毙命于不知名野火的矮草来传话?”
“长舌者多错,寡言者久活。花游,今日便权当我发发为数不多的善心。”
萧世洲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倏然转过盯住眼前人,笑得不紧不慢。
“你脚下这片土,移不移,动不动,可轮不到你来定。教你的这一折理,可不必言谢。”
言罢再略带好心情扭回去,只露出个尖尖下巴戳在狐狸皮毛上,一时间倒还真有几分出门只为听书取乐的小郎君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