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落大片雪花的天空很阴沉,至达魔界深处的阳光是昏暗、阴冷的,然而比起他们所适应的黑夜,山堡外面灰暗的景物也亮得他们眼睛发疼了。
破败不堪的屋顶被他们提前在旭日东升前就用帐篷防水遮光的布料遮盖得严严实实。他们坐得离窗口远远的,只有布莱姆站在石砌窗框边上眺望着外面的景象。
“雪已经积得很厚,天也是阴的,很难说是个好天气啊。”他不痛不痒地感叹着,就像忘记自己是碰到阳光就会化成灰的血族似的。
洛煮沸融化的雪水,将剩下的面包与肉干放进去做成稀薄的汤。他轻蔑地撇了布莱姆一眼,坚定地认为阿鲁卡德公爵此刻的笃定与淡泊是在装腔作势。他们沉默地分食着寡淡无味的汤,各怀心事地盘算着、忧虑着即将发生的未知的结果。布莱姆时不时拿出怀表,检验时间的流逝。
那天切维厄特平原的下午六时的确称不上是一个夕阳。太阳隐藏在阴霾的天幕之后,那片几乎灰白的天空没有像诗歌里写的那样被染成火烧般的橘红色,只是随着日光的消逝而变得愈发阴沉发暗。
布莱姆靠在墙边的身体站直了,他的身影在他们面前闪烁了一瞬便消失了。等待余下的人的,是更长久等待。
午间的一场急雨冲破了诺森布里亚闷热的六月。雨水顺着树叶滴下,渗透进长满绿草的、埋藏着树根的泥土里。暴雨冲刷后的乡野的空气轻快有力地周游在葱茏的树木与烂漫的山楂花之间。布莱姆浑身都淋湿了。但是天放晴了。
夏日雨后的宁静令他感到平静,平静得他几乎忘记了自己是谁。是啊,他究竟是谁呢?他想。可是这似乎也没什么要紧。他脱掉鞋袜,尽情踏过湿漉漉的泥土与野花。他赤脚走到山坡下的池塘里。他应当认识这个池塘,否则他便不会来这。
可是是谁认识这个池塘呢?
他走近了一步,想用手舀起冰凉的水,却突然吓得后退了一步。平静的池水中,山楂树是倒着生长的,同时,还有一个倒着的同伴在水里看着他。他是谁?他是敌人吗?他威胁地咆哮了一声,水里的人却也做出愤怒的面容。他抓起脚边的石子攻击他,可是那个形象便随之消失了。
他惊愣着,谨慎地在水边盘腿坐下。随着涟漪的息止,那个人与山楂树也都回来了。他忍不住笑了。水里的面容也咧开嘴。那是一个笑容,对吧?他想。也许他真的不是敌人。
那么他是谁呢?他丧气起来。他原本连自己是谁都不记得了,现在竟然又凭空增添了一个新疑问。他懊恼地伸了个懒腰,水中的男孩也高高举起手伸了个懒腰。接下来,碰鼻子、摸眼睛、吐舌头、做鬼脸,这一系列动作都是同时发生的。
原来他就是我啊。他想。
然而下一刻,他看到水中的男孩张合着嘴,空灵的声音从冰冷的水底传来。他自己的嘴唇也随着水中之人的动作一闭一合,却像个木偶一样,发不出半点声音。水中男孩念诵着:
如果我让睫毛更黑,
眼睛更亮,
双唇更红,
又或者一面镜子又一面镜子地
询问一切是否得宜
不展示任何虚荣:
我在寻找的是
世界被创造前的我的面孔
如果当我看向那个男人,
仿佛他是我的挚爱,
可我的血却是冷的,
心也不为所动,那会如何呢?
为什么他该认为我很残酷,
或是认为我背叛了他?
我宁愿他爱的
是世界被创造前的事物
血红的颜色晕染在水中男孩的眼底,水银般冷冽的白色悄然爬上他的头发。布莱姆明白了,他们是一样的,可是他们却终究是不同的。
“我们是不同的,卢法斯。”布莱姆说道,”不同。”
倾泻而下的水像诺森布里亚六月午间的急雨一般从天而降。随水一同坠下的是布莱姆。他重重地摔在平地上,浑身都湿透了。
他像是做了一场漫长的梦那样缓缓睁开眼睛,费力地眨了眨。包裹他的是比坟墓更深的黑暗与寂静。好在这里没有阳光。他想着,站了起来,水顺势从他的衣衫、裤脚、袍子上哗哗滴落。
他环顾四周,这是一个促狭的空间,一眼望得到头,寸草不生的土地被四周高耸屹立的泥土壁垒包围。顺着它们向上看去,竟然不是天空,而是漆黑的水面。那一汪阴森的黑水正泛着一圈圈涟漪,起初还有少量的水从涟漪正中间往下流,很快就像有只隐形的手兜住它似的,只有淅淅沥沥的水滴漏下。涟漪平复了,水面在那只向上托的隐形巨手之上恢复了光滑平静。布莱姆这才看清,一双泛着紫色暗光的眼睛正浮在水中凝视他。
那双眼睛既不近似人类,也与动物的眼睛毫不相像,甚至没有一双眼睛应有的轮廓与构造。布莱姆看了很久才意识到它们没有眼睑,没有眼白,没有瞳仁,只是两抹突兀的紫色,可是它们闪烁在黑暗的水中,就凭白叫人觉得那是一双眼睛。与其说它们是眼睛,不如说它们操纵了观者的意识,向他们传达了“眼睛”的概念。
他不敢轻举妄动,可是眼睛却发了话:
“我宁愿他爱的,是世界被创造前的事物。什么是世界被创造前的事物?这个世界指的是哪个世界呢?世界被创造前会有任何事物存在吗?如果能够存在,那么那些事物该存在于何处呢?不存在于这个世界,难道还能存在于其他地方吗?”
面对这一连串问题,布莱姆有些摸不着头脑,可是对方并没有停止追问:
“这个世界被创造出来,不是为了容纳各式各样的事物吗?那么世界被创造前的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