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原上的雪粒子混杂着雪花片一起往下落,而长安,如今也开始落了雪,而与北地相比,长安的雪下得,着实有几分温柔雪意在里面。
然而温柔的雪,下得悄无声息,化的也悄无声息,于是有些人便在这温柔而沉寂的雪色里,悄无声息的没了性命。
帝王大殡之后,原先在无极宫伺候的那些个宫人悄无声息地便跟着一道殉了皇陵,从上到下,也只被喻氏从中拎出来了两个活人。
从中被牵连的也好,无辜的也好,那未能及时服诛的歹人换了药材却不曾被人发现也好,那开药抓药的太医院也好,也都跟着换了一批。
从头到尾,苏慕容没有闻到过半分血腥味,也没有半声拉高了的调子,也正是因此,一片沉默背后的清洗才愈发让人心惊。
紧接着,宫里传出的便是昭和太后避居常青观出家的消息。
昭和太后出家的那一日,苏慕容也跟着喻氏前去观礼。
偌大的道场,翻飞的幢幡,陈氏一身素衣跪于大道前,叩首焚香。
一身法衣,能看出明显上了年纪却依旧精神矍铄的女冠执祝礼,声音苍老却又带着股令人舒适的悠远韵律:“以今焚香,供养三清上圣、十极高真……”
唱诵了一长串的神仙神名官位后,女冠复才道:“……今辰谨有妙常弟子至真,欲离俗网,早慕真风。今蒙国恩,许圆道相,启坛场於兹旦,服冠简於昌时,庶竭焚修,上报真圣,仰冀三境慈尊、十方真宰、天曹地府、一切圣贤,曲赐证明,少延飙驭,稽首皈依无极大道……”
念诵罢,道乐大起,陈氏于大道前三拜,而后供香于上。
自此之后,这世间便再无昭和太后陈氏,只余妙常观主关门弟子陈至真,道号无尘。
然而至此,卫信驾崩一事尚不算完——宫中事了,宫外却还有一群恶狼虎视眈眈,蠢蠢欲动。
过继嗣子一事,早在卫信活着时,便已经有人在提,是当前所有手段里,能稳住局面的最为平稳的一种。
而事实也确实如此,如若卫信如今还活着,有他在上面压着,而后手里再握着诸王子嗣,意欲择一嗣子过继,那无论是明面上又或是暗地里,都能将这些个暗地里蠢蠢欲动的亲王们给按下去……想要图谋皇位,便只能拿下一代来搏。轻而易举便将这一场近在眼前的储位之争往后延伸了十数年,十数年后,自该是各凭本事。
给朝廷十年的平稳,给他们各自牵制、发展的时间,待到十年之后,无论是谁继位,十数年的蓄力足以让他们稳住整个朝廷,稳住朝堂内部的动荡,而非是祸及民间。
但到底,天不遂人愿,注定了这庆安二十四年是个多事之年,注定了这定了新年号却尚未来得及改元的嘉丰元年再无改元之日——嘉丰帝死了,哦,如今该称哀帝。哀者,早孤短折曰哀;遭逢已甚曰哀;德之不建曰哀;处死非义曰哀。
这算不上是个很好的谥号,但却也并非下谥。
卫信登基不过二十有四,登基未满一年便身死,莫说什么德之不建……匆忙登基未满一年的皇帝,仅是收拾皇权更迭过程中出现的那些个烂摊子已是不易。
好不容易逐渐上手,朝中辅政大臣开始慢慢放权,吴王卫丰哪怕舍了性命也要拖着他一起死,遭逢此难过后,体内余毒难以拔除,终日昏昏,精神难以为继……虽有太后、苏慕容以及一众朝臣帮衬着不曾耽搁朝政,但也仅是如此了。
——就连那顺藤摸瓜寻到的些根脉,也都成了他的催命符。
最后,被改换了药材,死于毒入心脉。
是以,谥号为哀。
如今哀帝身死,皇位空悬,喻氏与苏慕容虽是诓骗了那些个亲王将其子嗣送入宫中,但这七个孩子里,除却一个老六卫南所出的嫡子之外,余下的这些出身皆是不高——对诸王又能形成多少的牵制?
嫡子之所以重要,便是因其乃是正妻所出,有道是高门娶妻、低门嫁女,是以这正妻所出的孩子本就意味着两姓联盟之好……那些个甚至连庶出都算不上的孩子,仅从价值上来说,便比之嫡子低了不止一筹。
但宫中对诸王的牵制除却孩子之外,自该还有旁的一些什么,比如说,长安城内一夜之间改换的暗影卫守备、那明里暗里甚至直勾勾盯着王府不作丝毫掩饰的眼线、于城门口严格排查禁止诸王出长安的城门卫……
有些手段,用不着太高明,明晃晃亮了刀子与底线,剩下的便自然有人看得懂眼色,衡量得出内里得失。
于是一时间也都按捺下来……说是按捺,不如说是僵持更多些。
于是就这么在几方僵持间,民间流言什么牝鸡司晨、国将不国、阴阳颠倒、乾坤颠覆伴着凤入宫、河清海晏天下明之类的流言在有心之人的推动下再一次爆发开来。
明面上尚且不显,暗地里多方却是不知又交手了多少次。
朝堂上则被几位辅政大臣联手把控,以郑阳庚为首的中书三省,以苏青延为首的六部官员,以廷尉司、锦衣卫为首的司法监察,以陈鹤清为首的(军机)枢密院,以文重远为首的御史台一众……这些又都是混过两朝乃至三朝的老臣,威望素著,斗重山齐,再兼之武帝一朝对诸王并不曾安排有什么实权,是以这么慢慢算下来,便是那些站了队的散职想要掀起什么风浪,却到底也都有所顾忌。
——皇子亲王的身份尊贵,但到底手里无有多少实权,哪怕是外家手中确实握有实权的,如今也将将被这几位联手给架了起来,是以这么算下来,诸王于朝中诸多事物上颇有些手长莫及的意思。
官场里最为重要的就是得看得懂风向,看清了形式,剩下的便是那股子无端被掀起的妖风急转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