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飘渺宫,她和柳宜均能相守一生哪怕共同赴死;
江南若无你,她不会因救赎的希望破灭而遗憾投井,陶闻生会用剩下的一辈子弥补她;
咸阳若无你,她和吴秋行不会闹到鱼死网破的地步,吴秋行最后会助她扳倒秦王。”
郑思如又忍不住摩挲他的剑柄,脚步却未停下,甚至愈发想加快离开这个地方。
呵,颠倒黑白的谎言。
而他耳中仪光的‘谎言’仍在继续:“而这一生,若无你——若无你送她珠宝首饰,她也不会被诬偷窃,她的母亲也不会为证清白撞墙而死,那她父亲也不会随之去世,她便不会无父无母,孑然一身。”
郑思如猛然停下回头。
仪光缓缓道:“你大可问她是不是这样,时至今日你还觉得每一世是在救她。你有没有想过恰恰是你,才会让这劫数变得无可破解,让这劫数的结局变得悲惨无法挽救。恰恰是你所谓的救赎,才让她一步步走到万劫不复。
“这所谓的救赎不过是满足你的私欲,你嫉妒你的师弟们。是吗?含元。”
“劫就是劫,自有因果,你救得了一次,救得了次次么?无论她变成何样,对你如何,你都愿意救她么?你有没有想过,你才是她真正的劫数,你破坏她的因果,却制造新的因果。那些没有你的世界里,她的结局你敢揣度吗?你不敢,因为你怕她也许会更幸福。”
“因果既定,该散了去。早些悔悟,早些了断。”
仪光那双不悲不喜的浅色瞳仁中似乎盛满了悲悯。
郑思如想反驳,却根本无法说出一句话,而他的脚步竟不自觉地停下。
荒林寂寂,唯有叶响。
……
沉默的荒林中难辨时间。
他忽然想起,杜若还在等他。
思及此,他又迈出了脚步。一切先不多想,先去见她!
犹豫的心境又坚定起来,随着这份坚定,荒林在一阵雾中竟逐渐消散,熟悉的道路又呈现眼前,仿佛刚刚所见皆是幻想。
那是一片漆黑,雨后的潮腥味十分浓郁,天幕仍稀稀掉落愁煞路人的丝雨。
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
酉时三刻早已过。
仪光在夜色中凝视他跑远去的背影。
可刹那的犹豫……也是因。
因果是无数丝线的纠缠,一寸偏差也能转变乾坤。
他伸出手,正握着一缕朱红丝线,渐生光华融成似血的极小红珠,然后没入掌心,成为一点掌心红痣。
不仔细看,就像一滴溅上去的小血点。
·
郑思如找到杜若时,是在她那偏僻院落的门前,她伏在阶上,浑身被大雨浇透,可人却安静地像睡着了。
他抱起她,很轻很慢,仿佛稍微用力,手中的姑娘就破碎了。
离家那么几步,也无法走到么。
昏昏夜色中,他在月光中看到那满衣血污,看到苍白面色红肿脸颊凌乱鬓发,看到脖颈上手腕上的青痕……只有微弱的呼吸告诉他她还活着。
他赶紧抱着她去寻医馆。
医馆的医女为她清理时眼中流露出的不忍和为难让他的心越来越沉,好像又重温一次被压在无道荒海下的滋味,甚至比那还要压抑,挤压着五脏六腑不得喘息。
“姑娘她……平时可有什么仇家么?你是她的夫君么?”年纪较小的医女红了眼圈,话音刚落便被身旁的长辈拍了拍肩,加之眼前这位少年眼神过于凌厉骇人,她便噤声不敢再说话。
“怎么治?能治好她,多少钱我都有。”
不需要问,便知她伤的多严重,这样的时刻,心魔丛生法力散乱的他唯一能做的只有拿钱求医。他垂下头,掩饰眸中的灼烫。
“皮外伤养一养就能好,只是……你既为她夫君,那有件事我们也不得瞒你,这次大伤,伤了基本,娘子以后怕是无法生育。”
“我要怎样做,能让她好转?”
医女们给了他内外调理的方子,“身病不难心病难,还望公子日后耐心陪伴才是。”
医女叹息着送他抱着她离去,她说按理姑娘该醒了,可迟迟不醒,大概是不愿醒。
医者仁心,可医者却常能见尽世间无奈黑暗。
·
小屋的榻上分明还有前夕缠绵的余温,可今日摸来却十分冰冷。
郑思如仔细又轻柔地替她擦拭身体,涂抹药膏。
夜半时刻她睁开眸,月光映得眸色如霜。
他本就坐在榻边望着她的睡颜,此时更是四目相对,望进了对方眼底。
郑思如脑中一片空白,他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只能喊一声若若。
杜若的眼睛没什么生气,忽然就让他想起第一次见楼上的杜萱芷时那双眼的沉暮之色。
他想替她掖掖被角,却被她捉住了手,他想握住那只手,可下一刻,她的另一只手打了他一巴掌。
她没力气,打得并不疼。
可她是真心打的,他感受出来了。那清脆的掌掴声回荡在幽夜中十分响亮。
替她掖被角的手僵在那里,将握住的手又松开。
两人相顾沉默。
郑思如敛眸,他无法直面杜若的怨愤,这样的结果是他负约。
又一次,他又一次负约,这就是他看见仪光那时心底的危机感,终落到实处。
不知过多久,杜若又打了他一巴掌。
这师姐拿剑伤他时还要来的刺痛。
像把心放在浓酸里侵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