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从上午一直下到傍晚都没停。
贺云铮麻木地趴在地上,后背的鞭伤似乎已经感知不到痛了,只听着外头的看守私下议论,说府里请仵作来验了尸体,银针扎进喉咙眼儿出来还是澄亮,可见不是中毒,当真是被一拳打死的;
还说主子们觉得此事晦气,幸好陈四无家无口的,仵作一走,他们就把人用席子卷了先送去了义庄;
最后说到了牢房里坐着的马奴,估计再等几个时辰天亮了,就会叫人带走处置了吧……
等等。
死气沉沉的牢房里,一切都像水似的淌过去。
贺云铮艰难咧咧嘴,费力抬起胳膊,死死凝紧这只手。
……怎么都不相信没病愈的自己一拳能打死人。
他又苦笑一声,浑身无力地垂下胳膊。
如果重来一次,哪怕他上去缠住陈四,被对方打得头破血流,也不会再出手。
更多的则是麻木,像情绪大悲大喜大起大落后,到了最低点,他才可悲地认识到原来祈祷的全不会实现,日子才刚刚有了盼头,他就像只臭虫似的被打回了原状。
一个人的精神劲儿是有限度的,被磋磨尽了,大概就是这样。
可要问他这只臭虫还有没有别的盼头了,那也还是有的,但他已经被踩进了泥地里,听到外头说了他的处置办法,那股微薄的妄念再难放大。
为什么他所求的明明很简单,却一次次全都落空?
他不敢期盼郡主还不知道此事,等知道了就会来救他,因为可能,或许处置他的命令就有郡主的同意。
这是杀人的大事。
可……可……
贺云铮咬紧牙别过脸,不愿再往深想,不愿去幻想。
因为太卑鄙无耻了,他不想当那样的人,好像平日里的矜持恪守都是假装的,一旦遇到事情就会屁滚尿流地盼着郡主来垂怜。
所以他只能将所有的念头全部吞会肚子里,不论清晰的坚决的、模糊的隐约的,全部带入泉下。
宁可还维持着原来的样子去死,也好过真的什么都不剩下吧?
但没曾想,他不敢盼的妄念自己来了。
洛嘉一袭绛红的长袍,步摇翩跹禁步琅琅,伴着雷鸣声踏入晋王府的地牢,里里外外的看守跪了一地。
刘召擦了擦额角的汗将人都遣出去,自己则转身守在了门外。
王府的牢房是私设的,用得不多,如今也只关着贺云铮一人。
洛嘉走到牢房前,瞧见的便是伶仃失神的少年。
他身上的衣袍在先前的挣扎和鞭刑中被扯破了好几处,看着破破烂烂,跑马会上留的伤约莫着又挣裂了,隐约渗出布料,露出斑驳的血迹,好不凄惨。
本以为自己已经心如死灰了,可这一瞬间,铺天盖地的羞愧和悔意又差点儿把贺云铮掀翻过去。
他脸色苍白地强撑起身,微微发抖地跪在洛嘉面前。
洛嘉看了他许久,轻轻开口:“怕吗?”
贺云铮呼吸滞涩,颤着嘴唇不知该怎么回答,怎么回答才显得他并非谄媚求饶,只是想回答她一个最简单不过的感受。
可洛嘉没有等他费尽心血地编撰措辞,她面容平静地伸出手,手上拿着牢房的门锁,咔哒一声打开门。
贺云铮猛抬起头。
洛嘉走进来,毫不在意牢房里的脏污,像红色的染料倾进乌黑,她自上而下轻轻睨着他。
贺云铮终于咬紧牙关,声音颤抖地喊了声郡主。
开了口,嗓子比原本哑了不知道多少。
洛嘉俯身抬起了他的下巴:
“放心,我来之前看过了,你妹妹被王妃关在柴房,比这儿好得多,遮风挡雨,还有水食。”
不提还好,说起瑛瑛的状况,贺云铮原本撑着的所有勇气仿佛被一根极细的针戳破,哪怕没有立刻崩殂,也再聚不起来。
他眼尾发红地仰视她,喉头滚动地似乎有千言万语想说,甚至他可耻地发觉,自她来的那一瞬间,他心中的天平就已经在摇摆了。
贺云铮痛苦意识到,原来自己就是这么卑鄙,和那日来献画求怜的穷酸举人没有二样。
他是凡尘俗人,他有千百种渴求,没比旁人清高到哪儿去。
“郡主……”贺云铮几欲不敢看她,又不得不被迫对视,将自己的无助和痛苦全盘挖出来,血淋淋呈在她眼前,
“小人死不足惜,可您能不能……救救瑛瑛?”
洛嘉听到他挣扎不易的哀求,这好像还是这么久以来,他头一次向自己低头。
外头雷声轰隆,洛嘉垂眸看他,雷电的光倒映在眸子里,像一柄利刃揭穿她所有粉饰的太平。
“死不足惜?”
洛嘉的指尖在雷声大作中微不可察地轻轻颤抖,心中又充满怜悯地想,看呐,这不就是她趁虚而入最好的机会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