咽下口中茶,定定看他,半真半假问:“张兄……很关心宋唐心?”
张怀贤无奈摊手:“我躲她犹不及……我之所谋皆为节使,何不待十日之期过尽,若千香坊不参加与商盛会,再拿不迟?”
尚云明沏淡淡拱手:“张兄有心了!”
张怀贤一揖告辞。
待张怀贤的身影消失于门口,尚云明沏抚上后肩伤口。
伤口用药后,一直突突痛跳,他切齿:“我可不是佛祖,自然不会舍身喂鹰……该收网了。”
达卓顶着两只黑眼圈从外面来,今夜他除了追捕刺客外,还在城内布控。
回来时,他正好遇上出府的张怀贤,乏力往尚云明沏身畔一坐后,道:“主人觉着,张怀贤堪用?”
张怀贤与主人结识不久,主人便对此人推心置腹,他总觉不妥。
尚云明沏没正面回他,只是喟叹:“有宝深埋污泥而不知,幸亏那帮老奴只好蝇头蜗角之利,而无风物长远之志。”
达卓素来心思缜密,忧心:“老奴们虽未给张怀贤一官半职,却也从未骚扰,不知他们关系如何?”
一句话,将尚云明沏从感慨中扯回,剑眉顿时蹙起。
“他于景唐人中声名狼藉,若非有他爹的开城投降之功,且他母子二人又是吸引仇恨的活把子,断不会受老奴们善待。”
话虽如此,达卓欲言又止后道:“他是景唐人,忠心与否尚待考证。”
想起张怀贤方才的言行,尚云明沏凤眸生寒,冷笑。
“我尚明云沏看上的,便只能是我的人……至于忠心,我有的是手段让他交付忠心!
这一笑,笑得达卓垂睫一避,忙道:“勿忧,回头奴就细查一下,看他与那帮老奴私下可有往来。”
尚云明沏复望窗外,窗外雪下徐徐,淡问:“达朗那边怎么样了?”
“已在城外候令!”
“好!”
尚云明沏站起身,却腿一软又跌回椅中,达卓忙上来扶。
“走,陪我去看看我那恩人去!”
长夜将尽,最是阴寒。
节使府的地牢内。
宋唐心抱膝坐在霉臭的牢房内,兔毛斗篷兜帽罩尽头脸,她不愿被看守的西阗兵看到她哭鼻子。
被粗鲁推入牢房后,她学着上屯村村妇骂街的话,将尚云明沏上至祖宗十八代,下至他家里的猪狗牛马都骂遍。
可惜,纵她骂得口干舌燥,牢房内却无人理她。
在牢房外吃肉喝酒的府兵,也不过只偶尔瞥来一眼,当她如无物。
牢廊内时不时灌入冷风,她只能将身上的兔毛斗篷裹得更紧,悄悄抹了一把鼻涕眼泪,小声抽了一回鼻子。
感慨一叹,昔为节使府座上宾,转眼阶下囚……这一切,全在尚云明沏掌心翻覆之间。
她想不通的,尚云明沏为何不追查自己遇刺的事,偏对前节使遇刺案穷究不舍,咬住千香坊死不松口。
前节使手染晟洲百姓鲜血十几年,万死不足。她爹没错,千香坊的人都没错,有错的是她。
眼下她连她爹都保不住,何谈为景唐百姓谋?当时就该将尚云明沏掐死!
只是现在怎么办?千香坊该如何救?
愁肠百结之际,牢廊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她抬起通红的眼睛,火烛昏黄光线里,尚云明沏手扶达卓虚弱走来,至她的牢房前停下,艰难蹲下身子,隔着污黑包浆的门柱看她。
“尚云明沏,你个忘恩负义、背信弃义的小人!”
宋唐心立时扑过去,哪知双腿坐太久,又被冻僵,麻木得没有感知,一跤跌扑到门柱前。
“小心……”尚云明沏低呼,显得很是关切。
待她扬起哭得糊花的脸瞪他时,他已从袖中抽出一张帕子递入,“擦擦吧,都哭花脸了!”
她拍掉递来的帕子,怒问:“你到底想做什么?”
装腔作势的温柔,不谛于杀人的刀,她算是了解这西阗人的性子。
有府兵搬来坐椅,达卓便扶尚云明沏艰难坐下,他这才正色道:“自然是想……还晟洲一个政通人和。”
她啐了一口,嗤之以鼻:“恩将仇报,连起码的人性都无,你能还晟洲政通人和?”
知她言下之意,尚云明沏双手握上门柱,俊朗的脸贴近,一句一字:
“我尚云明沏做事,若要彰显德怀道义,则高无上限;若需要无耻卑劣,则低无下限。为证心中宏愿,便是手下枯骨成山,万鬼悲泣,亦不会慈悲半分……”
她爬起身,隔着门柱伸出手,一把揪住他的领子,色厉内荏吼:“你若敢动千香坊……我……我做鬼也不放过你!”
放完“狠话”,便难受却咬唇忍泣。
何其狼狈!威胁的话都这般绵软无用,他连万鬼悲泣都不在乎,又怎会被她吓到?
见她造次,达卓与府兵低呼,拔刀出鞘,尚云明沏却一扬手止住。
尚云明沏再次抬起手,将帕子拭上她的脸,柔声道:“但我的话里不包括你……是我误会你,误会千香坊了!”
宋唐心难以置信,扯着他的领子拉得更近,失声:“当真?”
尚云明沏被扯得脸贴住了门柱,挤得有些变了形。
他沉默着,就近看着宋唐心的脸。
彼时,幽月之下,她的脸冷艳萧杀若黄泉路上的彼岸花;眼下,牢中火光微暖,她又如晚春将谢的带露海棠。
他艰难移开紧贴门柱上嘴,道:“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