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灯忽明忽暗地燃着,一缕烟炱,转瞬即逝,拉长两人的身影。
似梦,是她儿时,躲在庐江府院黄花梨宅门后,探出脑袋,嬉笑看着远处的周瑜骑着高大的棕马,勒紧缰绳,挥舞马鞭,将聚集在周府门前的那群士族子弟给吓走。
威风极了。
她拽着襦裙,脚下木屐噔噔作响,向他飞跑而去。
周瑜弯腰张开双手接住她,一抬手便把她抱到怀里,眉眼俊朗,方才肃穆的神情变得温和。
她摊出手来问,“阿兄,我的新玉箫呢?”
紫玉箫落于掌心,他捏了她的俏鼻,笑着威胁道:“若再拿玉箫打枣吃,折断一只又一只,阿兄可就不给你制新箫了!”
“拿阿兄制的玉箫打下来的枣可好吃了!”她环住他的脖子,亲昵道。
其实,她才不喜欢吃枣呢,只有她哭着闹着说玉箫坏了,才能见到远归的周瑜。
“阿兄,你答应我的,不会走的。”她拉着他的衣袖,不撒手。
她被黄媛抱在怀里,对着那个远去的背影,大喊。
“阿兄!”
周瑛登时清醒过来,喘息斯斯,梦中再度不见的身影,让她浑身痛苦到麻木,后颈凉汗密布。
耳旁传来极低的声音,“梦魇了?”
周瑛眼底雾色朦胧,轻轻“嗯”了一声,自然而然涌入他的怀抱,可惜已经不能缓解她的惊慌。
“檀郎,我不止是你的幺儿,我还是周氏的女儿,周公瑾的妹妹。”
她慢慢与他十指相扣,感觉到他宽厚的手掌给她的温暖。她曾就想彻底抛弃她并不在乎的一切,与他长相厮守,平淡度完余生。
她无比深爱身旁的人,这份爱从十五岁便发了芽。
可她不仅仅只有对他的爱,在与他的这段感情之上,她还有庐江周氏满门至亲,到最后发现她能忍痛割舍放手的,只有和他的这段情。
她满怀歉疚的迎向他的目光,两人对视而望。
他懂她,从一个眼神便能读懂彼此心里的话。
他无言吻向她的脸颊、吮咬嘴唇。她一点点凑了上去,轻闭双眼,眼角的泪珠划过眼底的那颗痣,最后落入他的唇间。
晚香玉暖,过眼云烟。
晓朦胧,前溪百鸟啼匆匆。
她整理好衣衫,看向身旁熟睡的人,伏在他的耳畔,轻浅一吻,
啼匆匆。凌波人去,拜月楼空。
寒峭的秋雨琳琳沥沥,幽幽寒光。花廊衰落一片,死气沉沉。
风起,周瑛拢紧披衫。
身后是痛哭流涕的周胤,佝偻跪倒在地,牙齿打颤,向她不停解释。
她静默听了良久,努力从周胤慌乱的语词中,梳理清楚这场意外。
庐江本地士族齐氏的五公子跌落山坡,摔伤双腿,重伤昏厥不醒。齐府的仆从赶去时,发现周胤和齐家公子倒于沟壑两旁,衣衫皆被树枝划破,脸颊道道血痕。
齐家五公子的手上,紧攥着周胤的衣袖布料一角,这成了周胤亲手推齐家公子跌落山坡的铁证。
加之杜氏两兄弟也言见是周胤和齐家五公子起了口舌之争,周胤一时气不过,便亲手推下齐家五公子滚落山坡。
现如今,齐家的奴仆正围在周府宅院各个角门,只等将周胤抓住,报送官府。
周府上下战战兢兢,主事的周循年幼世轻,镇不住家场,更斗不过齐氏那群族老的心眼,三言两语间差点着了这些人的道。
周氏族老又见风使舵,见周氏势微,难敌齐家势大,纷纷劝说周循要把周胤送出去,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所幸周瑛回来了。
刚回庐江,便遇见这样的事。
她眉心微痛,转身盯着这个瘦弱瑟缩的身躯,沉声问道:“胤儿,姑姑唯问你这一次,齐氏五公子是不是你使坏推倒跌落山坡的?”
“不是我!姑姑!”
周胤以膝代步,促地挪到周瑛身边,抱紧她,急得满头大汗,摇头哭道:“真的不是我,是杜家两兄弟推得齐家小五,我伸手去拉他,才和他一起滚落山坡,被齐家的奴仆瞧见,竟然栽赃说是我推得他,我根本没有!”
听到说是杜家两兄弟,周瑛渐渐信了周胤的话。她心里明了局势,杜氏如今是庐江的盛族,庐江本地士族皆唯杜氏马首是瞻。杜家那两个泼皮更是被家中祖母娇宠得无法无天,小小年纪无教养。
周瑛心里默默埋怨完周胤从前不听自己的劝,偏喜与杜家两兄弟相交,现如今却被栽赃陷害,无处喊冤。
她垂首看向痛哭的周胤,心中登时软了,将他扶起,注意到他脸颊处被枝丫撕破的伤口,还有手掌上的血口,问道:“上药了吗?”
周胤微愣,然后轻轻摇头。
“循儿,去带你弟弟把伤口处置了。”
周瑛刚吩咐完,却被周胤攥住了衣袖,“姑姑,您不要生气,我真的没有做!我真的没有害人之心!”
他以为姑姑不想再管他,不愿撒手。
她轻轻抚平周胤头上双髻的绸带,沾染灰尘,失了原本的颜色,“姑姑信你。周氏子弟,做下了便是做下了,该认一定会认。没做过的事,坚决不能认。”
这句话像给周胤吃了定心丸,他被哥哥牵着带回房中,一路上,兄弟两一前一后走着,没说一句话。
周胤埋着头,时不时偷偷望一眼哥哥,却不敢吱声,连气都不愿喘匀。
他知道这次是给家里惹了大麻烦,母亲一介妇人困于内院只有哭天抹泪,大哥主事却被人看轻,一切皆是因为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