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河宗已经无人可去了,掌门和长老几乎全在战场,只留白夫人和两三位长老守宗门。十五岁往上的内门弟子悉数奔赴前线,十六岁往上的外门弟子也已经动身。
下一轮就该是尚未长成的小弟子。
“装瞎作聋固然可以自欺欺人。”白夫人眼中隐有泪光,天河宗一批又一批的死讯接踵而至,在寂静的深夜,她常常一边对照着名字一边伏案痛哭。
“就算戳瞎了眼睛,捂住了耳朵,天河宗的鼻子依然可以嗅到风中的血腥,嘴还可以痛斥霍乱苍生的硕鼠,”她高举双臂厉呵,“更有双手可以带走同门的白骨,双脚会继续走在横尸的世间!”
白夫人二十年前嫁给洛行止,她曾是一名散修,一柄长剑行侠仗义数百年。
嫁给洛行止前世人恭恭敬敬称她一句“白夫人”,嫁给洛行止后,洛掌门依然是洛掌门,白夫人依然是白夫人。
不过二十年的时间,她在天河宗目睹了无数次的死亡。
天河宗没有贪生怕死的弟子,求仙问道之途,寻长生之法、参悟仙路固然毕生所求,匡扶正道还苍生安乐亦是道心所追。
生与义的抉择本是千古难题,于天河宗而言分外简单。
既见苍生,何以闭目?许生灵清晏山河梦,殉道不足惧。
“看来天河宗与飞星阁从此只能道不同不相为谋了。”陆钰转身背对白夫人,两派命运在他云淡风轻的声音中定下。
白夫人挺正脊梁,依然是无坚不摧的侠女,甩袖怒去。
大门被人重重推开,白衣金绣的清瘦姑娘逆光而站,霞光在她身后为之黯然,金光缠在剑刃之上盘旋。
陆钰望着剑指自己的首席弟子,大惊:“你这是做什么?”
白夫人与她四目相对,亦是震惊。
首席弟子的身后立着与白夫人一道过来的天河宗弟子,驻守长阶两侧的飞星阁弟子也站了过去。
首席高声:“弟子斗胆一问,掌门迟迟不迎敌,是否惧怕魔族?”
陆钰没想到一向听话的首席弟子会当众诘问于他,一口气堵在胸口不上不下,他颤着身子怒声:“谁准你在此胡闹的?退下!”
首席平静的面容下暗藏沉沉悲色,她再问:“敢问掌门何时迎敌?”
身后飞星阁弟子同声高问:“敢问掌门何时迎敌?”
陆钰再无从容之色,怒火在心口腾跃,“退下!”他在怒吼。
“掌门是否惧怕魔族?如若不惧,何时迎敌?”首席面无退意,举剑厉问陆钰。
飞星阁弟子齐声:“掌门是否惧怕魔族?如若不惧,何时迎敌?”
“掌门是否惧怕魔族?如若不惧,何时迎敌?”
“掌门是否惧怕魔族?如若不惧,何时迎敌?”
声音响彻飞星阁,玄鸟长啼,似有所感般直冲云际。
一字一句如银珠落地,清脆利落,空旷的大殿盘桓着首席的质问,字字珠玑,句句泣血。
“长居城失守,百姓被屠杀殆尽,天河宗死伤惨重,明日天河宗全宗战死,后日就是飞星阁被魔族残杀。”
首席占不出此番天命,但已经预见了未来,“掌门为何宁可抱着一丝绝无可能的虚妄期盼魔族大胜后放过飞星阁,也不愿意抛弃生死于身外轰轰烈烈战上一回?待屠刀伸向飞星阁,悔之晚矣。”
要么坐看天河宗和尘世将士为苍生而亡留下万世盛名,待魔族攻来时不得已抗衡,生死皆是千古骂名。
要么一同加入战局,为苍生拼上一回天命,有尊严的死于战场之上也好过大局已定后屈辱地死在胜者刀下。
“拼得十万血,力挽乾坤局。”首席扔剑,直挺挺跪了下来,叩首道,“弟子恳请掌门救生灵于水火。”
飞星阁弟子齐齐卸剑,跪地伏拜,扣剑于地的声音回彻殿宇,“弟子恳请掌门救生灵于水火。”
陆钰苍白着脸,冷汗浸润手心,他的目光越过弟子,云霄仙山之外,依稀可见血云灼灼。
魔族又有大军压境,而此刻——
飞星阁弟子等待着他做出事关众生命运的抉择。
山崖之下,白练千尺,江逐月于山顶打坐静修,温幼南撑头坐在他身旁。
“江逐月,你说魔族都是穷凶极恶之徒吗?”温幼南随手摘下裙边野草在手中把玩。
江逐月缓缓睁目,周身凛冽如霜,飞瀑湍流,翠叶藤蔓,他五官通感参悟天然,道:“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已。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已。”〔1〕
温幼南听不懂,江逐月手心朝上,灵流浮缠,一手掌月一手掌日。
“世人知晓太阳时也知晓了月亮,知道美与善时,丑和恶也早已存在。正邪善恶是由人来赋予的,仙门说魔族穷凶极恶,魔族说仙门罪该万死,那么各找一位仙魔来评断,他们会说谁对谁错?”
江逐月有时稳重通透的不像少年,徐徐清风拂面,他声音如清泉淌溪,温幼南盯着灵流幻化的日月。
“的确难评,但不该连累无辜者。”温幼南伸指碰上掌心日月,灵流瞬间波动,如无形的丝线提控木偶,日月摇摇晃晃,旋即绽开来。
四散的光点洒地,不少沾在温幼南裙上,仿佛水滴消融。
“魔族侵犯了我的家,害死了我的家人,若要我来评判,那么魔族就是恶。”江逐月默不作声,温幼南轻声,“我恨发动此次仙魔战争的魔,他们或许是魔族的英雄,但我是与魔族有血海深仇的人,现在更是仙门弟子,在我心里他们该死。”
温幼南的想法就是如此简单,江逐月意味不明的笑了两下:“你说得在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