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盹的时候,张兴华闭上了眼睛。
他看见了小时候的自己,坐在天井纳凉,抬头,繁星闪闪。
张佳酿拿着酒壶从里屋走过来,坐在他旁边,摸着他的头,说:
“真想把张氏造酒做大做强啊,为振兴祖国出一份力!总有一天,要让张氏造酒走出中国,迈向世界,成为顶呱呱的华人品牌。一百年,成为百年老字号,把激动的心情留给担负着中华民族未来的青年们,和担负着百年大计的作为继承者而不懈奋斗的你们兄弟俩!”
“嗯!”年少的张兴华点点头,“我等肩上的百年大计,任重道远,绝不辜负父亲大人的期待!”
“百年老字号啊,真是不容易。为父希望等你们兄弟老了的时候,可以自豪地告诉你们的子孙,让他们延续一份感动,我相信那份感动一定会温暖和照亮他们每一个人前进的道路……”
父亲那张带着殷切的期盼的脸,渐渐地在张兴华的脑海里,从模糊到具象……
一点一点地、清晰起来。
可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一切就偏离轨道。
父亲啊父亲,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您是因为什么,才变得这般痛恨洋货,死守国货不让国货与洋货并展的呢?
可以请您告诉我答案吗?
*
顾清影站在“十三行”的商业区街道的交叉点上,眼前是这样一番景象:
穿长衫的和穿西装的,穿旗袍的和穿洋裙的,各路客人擦肩而过,没有谁看谁不顺眼,只是相互之间不愿意理会;
说洋话的和讲国语的,靠奖券活动引流的和靠打折血本抛售的,洋商华商各显神通,只为把切实利益赚到手;
吆喝的和留声机助阵的,熟客往来和当场导购的,国货和洋货分庭抗礼,杂乱无章,剑拔弩张,甚至是让人觉得可笑。
一幕一幕,对比过于鲜明,以至于让顾清影无从决定先踏入哪一家宝号的好。
别人口中的“阔太太”顾清影,当初之所以答应了德国人的求婚,不仅仅在于她跟奥古斯特是洋学堂的旧相识,只是在于她藏有私心:
自己身为晚清社会的女子所做不到的事情,希望可以借助丈夫奥古斯特的势力和影响力做到。
反过来说,奥古斯特亦是知道:婚事只是各取所需,她借他实现自己的商业才能和抱负,他利用她打通洋货的来华倾销之路,彼此之间,或生情愫,却无爱意。
“秀外慧中,八面玲珑。”
顾清影把奥古斯特对她的评价重复了一遍,然后就慢慢地笑了起来。
这算是赞美吗?还是一种反向的揶揄?
“但也总比嫁给一个碌碌无为的男子、重复大多数女子的命运要好。”
顾清影用这样的话来安慰自己。
想起第一次去斯特里洋行的张买办家里拜访的场景,顾清影不由得心泛涟漪。
她看重的不是张兴华的堂堂相貌,也不是他的谨慎话术,而是一股从他的骨子里所透露出来的、隐约能让她感受到的:正直商道与傲骨。
“无可奉告。”
顾清影重复了一遍这四个字。
她一面走向一家布料店,一面好似心不在焉、主次颠倒了一般,第一次在心中塞进了除了“商战”和“利益”之外的东西。
她把那种东西称为:“心动感”和“民族自豪感”。
“真是不可思议,我怎么会先入为主地去定义一个人?为什么会觉得:张兴华身为华人不忘本,身处洋行不忘义?”
“而且,一种莫名其妙的合拍感是怎么回事?我竟然会这样无厘头地相信:没准在日后,自己跟他之间会合得来。”
*
下一天,张兴华是在一片吵闹声中被吵醒的。
刚穿好衣服走出房门,就瞧见管家金叔跑了过来,他说:“不好了,老爷被袭击了!”
“金叔,你好好说话,到底是怎么回事?”
张兴华显得比较平静,因为他知道急也没有用。
“今早我照例打开窖藏准备盘点,却发现老爷倒在地上,亏得只是被打晕,还有气,已经送往医馆了,大小姐跟着去了,说老爷一醒来就通知我们。二少爷,你猜老爷是被什么砸了脑袋?是‘白鸿’酒,那瓶子的力度可了不得,硬着呢!亏得列祖列宗保佑,捡回了一条性命,究竟是谁下的手?”金叔一脸惶恐。
“找差爷了没有?”张兴华问。
“我哪敢做主啊,这不跑来问二少爷拿主意吗?”金叔道。
“屋里上下都是怎么说的?”
张兴华跟着金叔一路小跑,来到窖藏门口。
“请恕我僭越,姑爷怀疑是二少爷您下的手,说二少爷您为了携带家里的酒水参展不顾父子之情,一怒之下就打了老爷,因为老爷一倒下,家里的事就全凭二少爷说了算了,到时候要拿什么酒、拿多少去世博会,全由二少爷。所以我没敢叫报官,怕到时候姑爷真把揣测全对他们讲了出去,岂不是脏了二少爷的名声?”
“家里的事情,什么时候轮得到他那个上门女婿插嘴了!”
张兴华气得脸色发白。
“小丫鬟雪梅,竟然说什么‘不是有种说法叫:衙门全是为洋人和有钱人开的吗?穷人家真要是出了事,找他们,准被轰出去!倒是冤枉了我们这种不上不下的人家,出了伤人的大事,还要顾虑这个顾虑那个。等管事的考虑周全了,指不定还会发生什么哩!’二少爷,你是不知道,那雪梅平时看上去老老实实的,今儿竟然能说这番恶毒的话来。”金叔道。
“她说的本就没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