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江陵城。
装潢典雅的楼阁内,黑衣男子冷冷盯着身后的门,浑身散发出不寒而栗的气息。
见此情形,江陵知府连忙上前几步,赔着笑脸道:“大人莫要紧张,我早早就安排好了人,这包厢外早已戒严,走漏不了风声。”
万庭栖在门外屏息凝神,不置可否地挑了挑眉。
闻言,黑衣男子只是收回眼神,淡淡地睨了他一眼,这才落座,不客气地端起茶水,一饮而尽。
“近来城内突发瘟疫的事,大人可知晓?”
“瞧您说的,”江陵知府脸上的肉夸张地皱了起来,挤出一个并不好看的笑容,“我不光知晓,还处理好了,投放毒药的那些罪员早已拿下,这会儿都在大牢里听审呢。”
“兹事体大,有劳知府大人了。”黑衣男子意有所指道。
“那是当然,那是当然。”江陵知府一面说着,一面提起玉壶,为对方又斟了一杯酒。
听到这里,万庭栖心里不禁生出几分疑惑。
听他二人所言,这瘟疫背后果真另有隐情,她蹙着眉,耐心地听了下去。
“大人,您此来江陵,可有要事托付于我?”时过半晌,江陵知府这才切入正题,笑眯眯的眼睛闪过一丝不易叫人察觉的精明。
黑衣男子将酒樽重重掷于桌上,鹰隼般的眼朝外瞥了一眼,这才说出一句话来。
短短几个字,却令万庭栖的瞳孔瞬间放大,她抵住门窗的手居然轻微地颤抖起来。
“阁老交代给您的事儿,还要抓紧着办。”
先前所有细碎的事件宛若串珠般,被这句简短的话流利地并成了一段。
黑衣男子身份不明,从江陵知府对他谨慎的态度上,能看出他身份不凡,但在他之后,却仿佛有另一尊人物,仔细思虑,不难觉察出他是镐京城里来的暗探。
说仔细些,是朝廷某位大员的手下。
阁老,哪位阁老?
她开始拼命回想,恨不得在脑海中掘地三尺,费力地编织出事情的原貌。
“那群前来喝酒的人,跟当今江陵知府一样,他们都……”老人嘶哑的声音再一次于耳畔响起,如幽灵般盘桓在身旁。
脑中惊雷乍起,交错的记忆如一道霹雳般闪开。
那群来两国交战地应酬的可疑人士,同当今江陵知府一样。
都姓方。
方昀蔚在江陵城,派亲信掩盖瘟疫的实情。
他的宗族参与了那场卑劣的宴会,他是勾结碑族之人。
他也是当年联名弹劾父亲的领头之人。
他想干什么?
她的呼吸骤然间沉重起来,胸口仿佛压着块巨石,难以抑制的窒息感。
以一种臆想的方式,万庭栖还原了整件事的原初之貌。
十一年前,两国交火之地,战事正烈。
这个时候,却来了一伙中原人,与碑族将领赴宴饮酒,殿前兵士战死生,宴中歌舞声娇然。
鲜明的勾结之意。
同年,碑族战败,朝廷众官口径一致,不约而同奏请圣上为灾地拨付钱款,以慰百姓。
可事实真如他们所言吗?碑族与大昭的内应共饮账中,此事竟无一人察觉。
那这伙中原人,恐怕就在朝廷之中,两方勾结的意图昭然若揭,众官请求拨款,大有盘剥之嫌。
后来,整个朝中,数百官员,只有父亲孤身一人请求暂缓放款。
此事关系重大,果不其然引起了那伙方姓逆贼的惶恐。
也激起当时还未入阁的方昀蔚的嫉恨,他厌恶父亲坏事,也嫌父亲这个首辅的位置,坐得太久。
万庭栖想起月夜之下,天禄阁内那卷泛黄的史册,年岁太久,上头的字迹已经有些模糊。
蕃言,夷族刁蛮,恐钱款流入夷贵之手,理应先行诛杀当地旧贵,再议拨款之事。
朝野非议,言蕃欲谋私利,不察民生。
蕃病重,嘉武四年末,乞骸骨,还江南故里。
万庭栖的眼眶近乎不可抑制地发热。
宋蕃,她的爹,在那种艰难的环境下,毅然挺身而出,一个人,同他们上百号人斗。
他早就知晓大昭朝臣与碑族有勾串之嫌,可碍于朝局,不得不将真相抑于心中,只求先安抚好当地百姓,力求帮他们摆脱一场无妄之灾。
拨款下予地方,大多数时候,是好事,但也有些时候,会是件顶顶的坏事。
好的情况下,那笔巨款能有十之二三落入当地百姓的手里,多半是讨个饭食,勉强充饥了事,若是坏事,那便是顶天的灾祸,这笔钱就如同糕饼落入油锅,人人都要来分一口吃,激起滚烫的油星,百姓不得安宁。
显然,十一年前的这笔钱,属于后者。
爹,她的爹,就这么败了,没有做成人们口中的好官,没有善终,回了江陵,在那栋破败的宅院里,夜夜挑灯,身子愈发差了。
可是朝廷里的那些人还是不愿放过他,一把莫须有的火,把她的爹烧死了,把她的娘烧死了,把她的家,付之一炬。
从那以后,她万庭栖才成了一只丑陋的孤魂野鬼,每逢夜晚,都会被滔天的恨意烧得清醒过来,难以入睡。
她恨,她真的好恨。
沸腾的思绪重新回到这座莺歌燕燕的楼阁之中,万庭栖强忍着,想要将二人的对话仔仔细细地再听下去,心中却豁然一惊。
没有声音。
雅间内没有声音。
没有那黑衣男子的,也没有江陵知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