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划过优美的弧线，注入薄如蝉翼的海棠玉杯，蒸起暧暧一片香雾。这靡费千金的名茶来自两千里外的黔州，它马不停蹄，翻越崇山峻岭，来为这片堆金叠玉的欢娱场锦上添花。正在白玉碧水间起舞的小小叶片，不知要以多少生民的脂膏和血肉浸灌，才能出落得如此青翠、如此芬芳？才能远在千里之外，依然澄鲜如同新采？
玉杯在宇文度的拇指和中指间轻轻摇晃，他入神凝瞩着清莹的茶汤，忽听得祝贵妃唤道：“三郎怎地不喝？若是不喜雀舌，我叫他们换了别的茶来。”
宇文度吹了吹，做出牛嚼牡丹的样子来，一饮而尽，赞不绝口道：“唔。真是好茶。”
宇文康轻蔑一笑，“三哥若是喜欢，便带些回去，我阿娘这儿多的是呢。”
宇文度并不在乎他的讥讽，“无功而禄，何以克当。我岂能白受贵妃的赍赐。”
祝贵妃斜了大儿子一眼，嗔怪地道：“喝你的茶。你三哥见多识广，怎么会稀罕这几片破茶叶呢。”而后掉转了话头，朝宇文度问道：“三郎去紫宸殿请安没有？”
宇文度今日入宫，确有面圣的计算。只是经她之口骤然提起，倒像叫她看穿了自己心思似的，令人后背发冷。“尚未。贵妃这么一说，倒给我提了醒。近日忙得晕头转向，是有日子没面圣了。”
祝贵妃眉开眼笑道：“正好。待会儿离了我这儿，就去给你阿耶问安吧。”
宇文度只觉如堕雾中，也只好硬着头皮，佯作云淡风轻地应下，“是。”
诸人虽各怀心事，还是维持着上和下睦、兄弟怡怡的表象，继续吃茶、叙谈，且按下不提。吃过茶，宇文度便告辞了。
出了嘉福殿地界好远，梁冲才开腔，“殿下深入虎穴，有何收获？”
宇文度严峻地说：“事有蹊跷。”
梁冲追问道：“此话怎讲？”
他微露嫌色，步履渐沉，“宇文康知我出师不利，倘使他此时插手，先我一步抓住刺客，以圣人对他的恩宠，若说分去我在禁卫的一半权柄，也绝非空谈。就算他如我般一无所获，圣人念及他带伤操劳，必定多加垂怜。现在这样按兵不动，不是他的作风，倒像是隔岸观火，”他看着梁冲，面如深潭，“只怕我身在火上，自己却浑然不觉。”
及至皇帝燕居的紫宸殿，梁冲仍等候在外。宇文度得了传召，将要进殿，却闻环佩琅琅，衣香袭人。当门步出一位靓装丽人，观之依约廿余年纪，冰肌玉骨，艳冶娇娆，见得来人，从容有常地道：“吴王殿下。”
“参见柳昭仪。”
柳昭仪微颔螓首，轻移莲步，走下丹墀。
柳氏出身河东名门，原也是千金贵女。然而十二年前，裴纶叛逆案发，柳氏一族株连者甚众。柳昭仪父祖受戮，她被没入掖廷，后来成为太后身边的一名女官。六年前偶承圣宠，皇帝纳她为妃，自此恩渥日隆。如今她伴驾之频，已然远迈祝贵妃了。
每逢柳昭仪陪侍，皇帝的心情就格外好些。宇文度有了些底气，稳一稳呼吸，步履如常，进了内殿。
今日皇帝一反常态，没有伏在案前疾书，而是手握一卷《水经注》，边踱边读。宇文度无需窥视天颜，单听皇帝足声稳健，便知他情绪颇佳，到得御前，叩拜如仪，肃敬有如礼佛，“儿臣参见陛下。”
皇帝向后微仰，反手把书抛在案上，果然和颜道：“起来。”说罢，倚着凭几面西坐在冰簟上，拍拍身边的空当儿，“坐。”
宇文度并不盘足而坐，而是曲膝跪坐，端的是臣下侍君之礼。皇帝心中喟然，温声缓问：“听说你从嘉福殿来？”
宇文度道：“是。孩儿去向贵妃请安，探望四郎的伤情。”
皇帝深知，先皇后留下的两个大儿子都与祝贵妃母子不对付，闻言颇感惊讶，便问：“他娘儿俩怎么样了？”
他如实回答：“贵妃服过了药，已然好多了。四郎和五郎也在，儿子们陪贵妃吃茶、闲聊了会子。孩儿瞧着，四郎精神不错。”
皇帝略一点头，忽而语气一变，词锋犀利道：“你这几年是真长进了，比之尔兄还要强些。他若是有你一半晓事，也不会有那么多人上书参他，我亦不会时时同他生气。”皇帝说着，回手一指满是奏疏的书案。话中“尔兄”，自然是宇文度的胞兄、当朝太子宇文应。
该来的总算来了。申饬太子以鞭策于他，或是拿他兄弟俩一齐开刀，已是宇文度见怪不怪的事情。然而圣心莫测，宇文度每每听得此训，都难免凛凛生寒。他当即澄思片刻，伏地拜倒，恭声道：“儿臣此来，是为向陛下请罪的。”
“哦？”皇帝的声音寡淡起来，“你有何罪愆哪？”
宇文度伏地未起，“儿臣办事不力，一连四日，未能在城内找到刺客下落，自请停免亲王秩禄，辞去右武卫大将军之位。”
过了半晌，又仿佛是一瞬，宇文度感到，皇帝在自己背上重重地拍了拍，用他觉得不真切的慈父口吻说：“你且起来。”
宇文度伴君十余年来，有一条极重要的心得，就是皇帝要你坐，你万万不可跪着。于是他半梦半醒地重新坐好，垂头看着冰簟上的水波纹，恳挚地道：“儿臣但凭陛下责罚。”
皇帝却绝口不提责罚一事，只道：“刺杀案发以来，你一连几夜都守在官署里，日查夜访，风雨无阻，昨晚才回府睡了个囫囵觉，也不过个把时辰。这些，我都看在眼里。若连你都要停俸停职，那满朝文武，还有谁配领朝廷的俸禄？”
亲耳听得皇帝如此悉数自己的行踪，已让冷汗再度漫浸宇文度中衣。他立刻谦恭地道：“陛下此言折煞儿臣了。陛下圣目如炬，知人善任，才有我朝忠臣良将，济济一堂。儿臣鞠躬尽力，也难报天恩于万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