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尽力做事的心,这很好。端着这颗心,不要丢了,继续去抓你的人,当你的禁卫头领,”皇帝点拨他道,“四郎既是在安化门外的官道上遇袭,城内搜不到,就去城外搜。可提过那几个人犯了?供出什么来没有?”
绕了天大一个弯,终于绕回了主旨。宇文度适时把握良机,“儿臣尚未见过人犯。”
皇帝冷下脸来,“既叫你追捕逃犯,为何不提审落网之人?”
宇文度便将他如何派斛律昆往大理寺、斛律昆如何铩羽而归之事,委婉向皇帝道来,却只字不提贵妃兄长的禁令,只说是“因循不许外官入内”。
皇帝闻言,眼波骤沉,面色愈加深不可测。良久,他捏捏鼻梁两侧的晴明穴,方徐徐开口说:“宵禁之后,你去西郊骠骑营调一支精骑,带人沿安化门外的官道搜查。发现任何蛛丝马迹,径直来报与我。”他打量着这个素以行事持重著称的儿子,“这其中分寸,你拿捏得准?”
宇文度随声应和道:“儿臣省得。”他原只想请圣旨,自行出城搜检,看来皇帝亦瞧出其中端倪。命他从西郊骠骑营调人查案,既是为了不惊扰城内,以免打草惊蛇,也是为了监视自己。
皇帝点点头,喝了口茶,将此事暂按不表,另提起一头来,“其实,你合该多去问候问候贵妃。你可知,她近来一直在为你的事奔忙哪?”
宇文度摇摇头,“孩儿不知。贵妃只说,让孩儿来见您。”
皇帝“嗯”了一声,“贵妃最是个柔慎执礼的人,看似对大郎、六郎同你照拂得少,实则她是恪守嫡庶尊卑,有的工夫,也不好放到明面上来做,她心里还是疼你们的。这点你要清楚。”
宇文度攥紧袍角,表面平静如常,“孩儿知道了。”
皇帝欣慰一笑,“你真的长大了。”顿了顿,续道:“到孟冬,你就周岁十九了。”
“是。”
“‘夫妇之道,王化所先。婚姻之礼,人伦攸尚。男年二十,女年十五,当听婚嫁,所以承绍家业,嗣续祖妣。’这是先帝开国之初,明发天下的诏旨。你可知先帝此旨真意何在?”
宇文度对曰:“中原久遭兵燹,人口锐减,田畴荒废。先帝此旨,意在增加人丁,振兴农本,以安天下。”
“说得好,”皇帝面含嘉许之色,“有一点。汉人重农,咱们代人重牧,农耕、畜牧,这些都是国之根本。”
“是。”
皇帝发觉自己扯得远了,清了清嗓子道:“男婚女嫁,绵延后嗣,是百姓安身立命之本,其实天家,又何尝不是如此。下一年,你和四郎就都满二十了。贵妃近来张罗的,正是你们兄弟纳妃之事。”
宇文度其实猜到了大概,心中早已有所预备,因此乍听皇帝金口说出,仍能保持古井无波之色,眼观鼻鼻观心,只唇边衔了一缕礼节性的微笑。
皇帝观他态度,暗叹他少年老成,继续说道:“贵妃听闻,你大舅家的幺女才貌双全,清心玉映,是京中有名的闺秀,今年刚及笄,可以议亲了。辗转问过你舅父和舅母,他们倒很盼着同你亲上加亲。你怎么看?”
宇文度边听边暗自发笑。祝贵妃存心拱火,撺掇着他婴忤天子逆鳞,娶最不受皇帝待见的五姓女,怎么连他舅家也这样的拎不清!母亲在世时,虽贵为中宫,仍如临深渊、如履薄冰,每每为皇帝所不满,也多是受这些志大才疏、贪心不足的舅父们的牵累。他若真灌了这“亲上加亲”的迷魂汤,便是嘉福殿砧板上的一块肉,任人宰割不说,崔家的一干蠢材也会把他逼上绝路。待皇帝话音一落,宇文度即打躬作揖,严词道:“贵妃与舅家的美意,恕孩儿不能承受。”
皇帝扬一扬眉毛,“却是为何?”
宇文度沉着奏对,“崔氏一族,乃豪门阀阅,兼有外戚之名。阀阅之弊,古已有之。魏晋以来,尊世胄而卑寒士,使贵者愈贵,贱者愈贱,所以义旗四起,终致大乱。我朝开科举士,为的就是选贤任能,革弊鼎新。此乃陛下与先帝之苦心,儿臣不敢不察。至于舅父一家,母亲在世时,便常常告诫太子与儿臣,切勿以外戚之故而过从甚密。汉有吕、霍,晋有贾、庾,均为镌骨之诫,儿臣铭记于心,不敢忘怀。”
皇帝听他提及先皇后,面色一变,不阴不阳地道:“你母亲说过这样的话,我竟不知道。”
宇文度强忍着咬一咬后牙,复又拜倒,“儿臣不敢欺君。”
“崔家你要避嫌,”皇帝也不叫他起来,只幽幽地说,“那若是陆相公的孙女呢?你可愿意?”
皇帝口中的“陆相公”姓陆讳崇,乃是开国元老、代北勋贵,宇文氏定鼎中原后,先帝论功行赏,封陆崇为赵国公,官拜司徒、尚书左仆射。十二年前,晋国公裴纶获罪下狱,与裴氏交好的开国功臣或处死、或流放,更显得这位陆相公光宠无二,独占鳌头。
皇帝明显存了试探他的意思,宇文度自然不敢含糊,果断回绝道:“陛下明鉴,儿臣不愿与阀阅结缡,无关代人、汉人之别。”
“不愿与阀阅结缡?那你要跟什么人家结亲?”皇帝扶了他一把,“你起来回话。”
“是,”宇文度略作思忖,“入秋,将有良家子进宫应选。她们虽不是贵族女子,也都出自清白的官宦人家,可为儿妇之选。”
“良家子?”皇帝捋捋胡须,“她们父兄的官阶,至高不过四品。这种门第出身的女子,做你的正妃,你不觉得委屈了自己?”
“并非我宇文氏与冠族联姻,而是我宇文氏与谁结缡,谁便是今朝冠冕,”宇文度掷地有声道,“在朝为官者,不论品阶高低,只要以忠孝事君父,以贤能事国家,都可为天下士大夫的表率。与这样的人家结亲,孩儿不觉得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