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也是其中一员?”及川问。
“性情刚烈,我劝她回成都去,她却在四川召集武馆的革命分子,去援助哥老会里头的人大举起义,”岩泉一回答,“好在袍哥会中,讲义气的人多……刚才身边那个,教她如何讲北方话、如何于危急时刻自保,应当能护她周全。”
及川放下空的茶盏,没有继续追问。
“你知道有一种蝉。蛰伏地底,十多年才能破土而出。”岩泉一说,“现在走错一步便招致杀身之祸,我们无法时常见面,请你万事隐忍。”
及川微微一笑,不以为意,“那样的蝉,活不过很久。”
岩泉一愣住,半晌才艰难开口,“……你不要这样想。”
他注视着自己的挚友,忽然发现挚友变了模样。原来他总觉得及川彻神采飞扬,眉目清秀;不过隔上几个月,已然瘦成薄薄的一具骨架子,脸上失去往昔丰润的线条,含笑水润的眼睛也逐渐干涸。虽然他有着绝好的底子,五官永远经得起推敲,然而在岩泉一的眼中,他已经不再是初见时那个意气风发的清美少年。望着眼前的及川彻,岩泉一甚至想象出了他将来的老态。
所有浓烈的悲欢,好像都封印在过去几年了。可漫长的岁月才开了个头。他们都来不及、也没有资格感伤怀旧。
下一波战争马上就要开始了。
22、
战时的各类规章制度朝令夕改。上午领取出城的票证下午就会作废。
宫侑离开上海后一直没有回来,姜锦年仍在家中等候,两人断续通信,情况越来越恶化。曾经北为着延缓姜家而做的承诺眼见过了宽限期,她终于下决心不再坐以待毙。
去往目的地的火车票已经买好,没有护送,需得一人独自前往,且这意味彻底和家中决裂。
姜锦年在苏州下车,火车站空气混浊,人潮拥挤,她是第一次自己出远门,没有等待太久便远远望见来接自己的宫侑。
四目相对,几乎是同时就急促奔上前来,两人紧紧相拥。
她的发鬓早就散了,软茸茸的拂在他颔下,宛如一只单薄雪鹿,耳坠子也不知掉在何处,莹白的耳孔渗着一点血,看着就让人不忍,宫侑下意识抬手揉了一揉,触指温柔酥滑,心神刹时一荡。
“大小姐——你真……你还真敢来啊。”宫侑只能收紧手臂,狠狠抱住她,喃喃开口,听见自己喉头哽咽。
“我担心开战以后,就真的再也见不到你。现在地域之间管辖和封锁越来越紧,一直排到第三波才得以出来。”锦年说,“这是我自己做的决定,你不用为此挂怀。”
端详着看一看彼此,她笑他,“头发都没有新染过,就来接我。”
“很快就染回来。”宫侑仔仔细细查看她周身,确认没有受伤才稍稍放下心。
他迟迟滞留苏州不得回来,全因帮派内部也发生意外,上海政府掌权的人换了一拨又一拨,现在连北也在接受调查,人身自由被限制,无法走动。
姜锦年带来北托付的一叠钱,贴身在衣服最里面放好。又和宫侑说起在火车途中,她的外衣口袋下方无知无觉被小偷割开,方便取用的零钱和银票都无影无踪。
生活教会她第一课。
好在存放内侧的钱都还在,行李箱内仍有带出的金器珠宝。她抱定觉悟知道这趟不好过。能见到宫侑已是万幸。
“我带你回商会休息。”宫侑单手拥住她的肩膀,一手拎住行李箱,不住碎念,“什么都不用带的,跟住我虽然不比你从前锦衣玉食,却也不至落魄潦倒。只是战时物资紧缺,事端又多,想像以前一样成日出去踩单车转悠系唔可以的啦……”
“粗衣淡食也没什么不好。”挤在人潮里紧紧相偎,锦年抬起半张脸,望着他。
“哈哈,姜小姐好天真,摈弃名节嚟投奔我,系真系唔怕我做出始乱终弃嘅事。”他像玩笑,吓唬她。“跟你坦白讲喔,最初时候见你,是挺中意……”然而剩余五分却是对上等人的排斥厌恶。早年间他和宫治没少被践踏自尊,所以初期心里不免尚且还存着些恶意,哪怕玩弄富家女的感情,玩脱了大不了便毫不留情地鄙弃报复。
“后来不知怎的,怪你太好,反被套牢。”他笑嘻嘻握她一只手按在自己胸口道。“为着姜小姐呢,这里挨一枪也不打紧,信不信?”
锦年却肃穆神色,令他不准再说这种话。
“你一断掉联系,我就心脏忽上忽下乱跳,每天每夜担心。所以……不要再说这种话。我不爱听。”
“是啦,遵命。”也不晓得听进去几分,他还是没个正经,握着她的手也在亵玩一般,时而捏一下时而勾着。
“对了,头次见你,饭店侍者讲你钟意食糖葫芦,”他想了想和她说,“小时候我遇到过一家派头好大的人,当中有个细路女仔掉了糖葫芦,被我抢到,后来又看她可怜分掉半支……”
姜锦年停住步子,愣愣看他。宫侑挑眉,“怎的?咁久远的事你也犯不着吃味吧?”
“小时候家人南下走访,我穿白色棉袄,在广州西郊的街口,不远处有武术台子……”
那时姜家还算殷实,她被打扮得像个精巧偶人一样随家中南下,马车轱辘恰好出了些问题正在修葺,一家人便临时下了车。她在街边买了串糖葫芦,亮晶晶糖壳底下是鲜红山楂果,看起来就诱人。然而刚拿到手上很快被姜母打掉,呵斥她不能吃这种东西。
糖葫芦摊子旁边,有花纸铰的竹签凤凰、小风车轮、琥珀色糖人……流民街出身的男孩子,穿脏兮兮缝过又补的马褂,完好的糖葫芦骨碌碌滚到地上,很快被他抢去——瞧她眼巴巴看着,男孩子凶神恶煞问看什么看?掉在地上就是我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