料,毛巾时时用沸水烚煮,替她擦拭。
意识清醒的时候,她找不到镜子照自己此时模样,太久没有剪发,半边额发垂覆眼睛,她拨开它,企图看清楚周遭一切,看清以后,嘴唇向上弯成细细弧形。
“外面世界不好?何以不爱惜身体发肤。”许久听得北问。
“不好。少小离家老大回。”千明答,“以及,我挨过一枪,你欠我一条命没有还。”
果不其然又见他皱眉,她心里便知道,他仍当她是孩子,一直不知道她要的是什么。在北的记忆里,她大概一直都是那样跋扈霸道的人,最让他头疼。
从前在□□什么都可以去争去抢,人也不例外。只有北的爱,她得主动去讨。讨多了,算她占便宜;讨少了,也比没有强。现在好像也一样。
可是——从来没有人想过不计代价不求报答地回护她。
北是唯一例外。
24、
战后。上海。
彭绮罗从前惯住的小洋楼已于战时被拆毁,原本居住在这一带的洋人和买办纷纷搬离。两年以后的今天,这里合并院落,改建起公办小学。当初绮罗搬离时候太过匆忙,里头的钢琴家具都留了下来,现在作为学堂内设施。
周转多次,她现在迁居至上海另处院落,临近港口,晨起时能听见汽笛声。
坦白说,与战时大部分人相比,这两年生活的物质上有所保障,她过得不算艰辛,却实在称得上惊心动魄。
黑尾在动乱中两度改投新政权,背负坊间谩骂一片。然而或说他会审时度势,或说他属实运气上佳——每一次他都能全身而退,继续在下一任掌权者手下任职,甚至连带能挑选几名属下跟随。
现任政府驻稳脚跟,眼见暂时内定外安,总算黑尾的骂名被洗净,清算以后无罪无过,反倒记功一笔,仍在新君上台后担任要职。
绮罗同他玩笑,“麻将桌上都在说,黑尾先生羽翼宽大,遮天蔽日,现在青年都想在您麾下讨口职位。”
“谈不上遮天蔽日,护你一个应是刚刚好。”
到底他讲的话是真心还是假意呢,私藏枪□□次被黑尾发现以后,绮罗罕少再动离开的心思。多数时候,她看不清感情和利益,她的世界从来也非黑白分明,动摇的感情和纠缠的□□,两人的关系在危险的边缘维系,竟也经营直到如今。
偶尔怀疑,几年,是否足够滋养出感情。尽管从来没有彻头彻尾信任,但感情哪会不猜忌,更何况彭绮罗这样的人。
黑尾包容她那些小小的花招跟不入流的权谋,也愿意继续携她出席每一场名流酒会。这么些年,上头人是流水一样地换,臂弯里的女伴却只得她一个。
但绮罗从不会天真到以为,这样的情形会永远持续下去。
晚宴招待俄国外使,依照外宾习惯,食物酒水一应在长桌自取。
途中有留着胡髭的官员走近,酒杯与黑尾碰撞,竟是趁着酒劲与他说亲,言谈间透露,做媒一桩好亲事,女方是总理表侄女,从俄国留学回来。
其时绮罗就在身边,言笑晏晏,没搭腔。
酒过三巡散场,乘车回去的路上,外间落雨,但市声漫漫卷来,楼宇间偶然撞出幽微唱曲。
两人坐在后座,雨丝滑落车窗玻璃,绮罗撇过脸,从中窥见自己模糊渺小的影子。
一路沉寂,驾驶座开车的司机亦是个闷嘴葫芦,最懂得察言观色。依照从前路线,先将绮罗送回住处。
车身摇晃着缓缓停下,黑尾没有动,于是绮罗也没有立刻道别下车。
她静静等待,一如向来习惯的那般。
黑尾在淅沥声里开口,低沉声音像今天晚宴上厚重提琴,“如果近期送你出国念音乐,你愿意吗?”
绮罗不答反笑,“黑尾先生?是对刚刚讲起的那门婚事有所决断了吧。”
黑尾哑然,向来他是知道她聪明乖觉的,思忖半晌又说,“如果你不愿她进门,我可以再思考,以何种理由回绝总理好意。”
绮罗歪斜脑袋,发鬓上垂下丝丝缕缕,红棕色的情丝万千,她趋前笼住黑尾的手,这手温厚且硬净,曾无数次贴合她的身体。黑尾看着她,意识自己此刻不舍,便暗暗同自己说,若是她实不愿意,他便回绝吧。
很快便听到回答。
“出国多好,我也想四处瞧瞧,那些西洋镜、玻璃糖、鹰洋……都是自何处来。”
“——你自行考虑。”他停顿片刻,拍一拍她放在自己掌心的手。
“先生留步吧,我自己回去。”
他颔首,给她开门:“雨仍在下,把伞撑起。”
绮罗只说不用,径走往雨地里去。依然是摇曳生姿的背影,不紧不慢,没有因雨而溅起半分失态。于是雨水在家门口打湿她的鬓发和衣裳,那又如何?她这一身盛装,原本就是为着逢迎。她用身体创生一个王国,但她却不是这领地的君主,而是臣民。
他合该追上去,替她撑起伞的。但黑尾没有动作,仅仅以双目送行。
直到绮罗进门,听到院门外汽车引擎发动声,开走时候车灯在外头晃一晃,从窗外照进黑暗屋内,她小心摸一把脸颊,满面是冰凉雨水,唇角依然向上弯起,以双手抱一抱自己胳膊,好像冷到抵受不住,腰部微微痉挛,似是晚上鹅肝酱不新鲜败坏肠胃。最终她直起身子,将那点摇摇欲坠的酸楚压下去。
说到底,彭绮罗只是上海滩浩瀚情场上一个卑微的名字。这世上最叫人灰心的,原是命运,绝非爱情。
绮罗收拾好行李登船的当日,只有一名黑尾的下属秘书作陪,替她张罗船票和准备证件、车接车送以及拎取行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