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七晚上,索妮顶着漫天风雪回到了家。看着时间,乔衿和思思应该都睡了。蹑手蹑脚进了门换了鞋,却总觉得客厅好像哪里不对。
装修时乔爸乔妈还在,他们特意把客厅和阳台打通,说将来乔衿有了孩子,地方大些方便跑动。索妮向阳台巨大的窗口望去,外面的路灯似乎灯罩破了,露出里面赤裸裸的灯泡,灯光照在雪地上又反射上来,好像天地都在不留余地地把光送进来。
客厅很亮。索妮看到了蜷在阳台沙发里的乔衿。乔衿腿上搭了一条毛毯,怀里紧紧抱着一个热水袋,借着路灯的光看雪。明明应该是温暖的,索妮却觉得是那样孤寂的影子。
索妮一阵惊惧,真怕往后的一年、十年、五十年,乔衿都这样度过每个下雪的夜晚。
“真奇怪”,索妮想,她低头看看自己肩膀上尚未化开的雪花,“风雪夜归人是我,为什么乔衿才像一位艰难的跋涉者?”
“今天路灯太亮了,睡不着”,乔衿笑着解释。
索妮一阵莫名的心疼,她邀约到:“喝点儿?”
乔衿点点头。起身去拿过年剩下的几听啤酒,回头问索妮:“直接喝?”
索妮嗤她:“文雅点儿”。乔衿嘿嘿两声,又拿了两个杯子。
乔衿切了点熟食做个拼盘,冰箱里现成的;晚上给思思蒸的麻辣腊肠还剩了点,也拼到一起。拼完就有点后悔,不伦不类的。想分出去又发现红油已经晕开,来不及了。
索妮换了衣服出来,乔衿已经把酒菜摆好。没刻意等索妮,开了窗,端起酒杯伸出手去,看几片雪花浮在啤酒绵密的泡沫上晃着,就把手缩了回来。猫一样缩回到沙发上,伸出舌尖碰触了一下杯中未化的残雪,接着就着杯子抿上一口,让清苦微凉的味道在嘴巴里肆虐了一会儿才吞下去。“好喝啊!”乔衿眯起眼睛赞叹。
有风无月的夜晚,索妮看到了一首诗。
索妮问乔衿:“你这是举杯邀冰雪?”走过去把乔衿抱在怀里,乔衿趴在索妮怀里笑,喊出了小时候的称呼:“妮妮姐呀!”
这个风雪交加的夜晚,陈羡很孤单。他很想找人一起喝杯酒,翻遍通讯录,却找不到一个可以邀约的朋友。像童年时那些遗落在“西南——东北”路途上的那些伙伴,他好像把珍贵的朋友也遗落了。
他想起在他很小的时候,爸爸下班后也喜欢喝上一杯。
那时候爸爸还在做泥瓦匠,家里贫穷却快乐。
妈妈隔几天就要做上一次酱鸡脖——附近有个农业基地的育种场,培育肉食鸡的,鸡脖子卖得最便宜。妈妈一边做菜一边跟陈羡念叨:“爸爸工作辛苦,得吃点儿有营养的”。爸爸下班回来后上了桌儿,先挟一块酱鸡脖放到妈妈碗里,再挟一块放到陈羡碗里,喝上一口温好的高粱酒,嘴角弯弯的。
可家里生意越做越大,日子越来越好,他却是在邵北望家吃晚饭了。
微信提示音响起,陈羡觉得在可怕的寂静中,这响声是如此悦耳。他几乎是怀着感激的心情为手机解锁,即使看到那个原本该令人恼怒的发信人的名字也没有立即把手机丢开。
陆诚尧:“出来喝一杯?”
这就下战帖了?“好啊!”孤独的陈羡在乔衿看不到的角落接下战帖,披上羽绒服出了门。
“开车不喝酒,喝酒不开车”,陈羡走到小区门口,看看在这样的天气,能不能好运气地等来一辆还在运营的网约车。面前马路上车来车往,车灯开得大大的,把漫天的雪映成金色。这如梦似幻的场景里,陈羡陷入了沉思。他在想该如何定义他和陆诚尧的关系。
六年前在德国科隆大学医院里,仓皇失措的陈羡把满身鲜血的父亲送进了急诊科。父亲确实是不想活了,用为时半年的时间尝试了各种各样的自杀方式,一次比一次更难防范。陈羡收起了家中所有的利器和线绳,把鞋子都换成了没有鞋带的款式;他们住在郊区的house,不需要担心跳楼的问题;炉灶是电炉,比煤气要安全很多。卫生间里没有装浴缸。父亲在卫生间洗澡,陈羡就让母亲在门口坐着小凳子等着,隔几分钟说一句话,一直到父亲洗好出来。
陈羡平时要上班,不上班的时候从不出门,就在家里守着。他不知道要守到什么年月,也时常会觉得愧对怀着他骨肉的乔衿,但他只能守着。
父亲情绪不定。有时和煦得如一缕春风,下一秒却暴雨雷霆,陈羡的神经永远都绷紧着,丝毫不敢松懈。父亲的睡眠已经很成问题,原来靠褪黑素可以睡个安稳觉,后来却要在安眠药的作用下才能勉强入睡。
这天周末,陈羡在家里休息。前一天晚上收了封来自国内的邮件,工作到凌晨四点才上了床。早上迷迷蒙蒙间,听到母亲惶恐的尖叫。陈羡跳下床冲出房门,便看见父亲躺在母亲车下,头上的鲜血汩汩的冒着,像陈羡小时候漫山遍野跑着时遇到的山泉水。
地面上从车库到路口拖出来的血迹触目惊心。陈羡冲过去,想把父亲从车下拉出来,却怎么都拉不动。趴下身体去看,发现父亲不知什么时候用环保袋扯成细条,把自己绑在了汽车底盘上。他是抱定了必死的心了的!
陈羡把绑绳解开,把父亲抱上了车。他坐到驾驶位上——母亲已经抖得开不了车。一路疾驰到了医院,接诊的是当时刚刚实习一个月的医生陆诚尧。
德国医生入职都是从第二个月就要排值班。陆诚尧也没想到这么巧合,异国他乡,第一次值班的第一位病人就是中国人。陆诚尧当时刚博士毕业,实操经验不足,但医院人手有限,只能战战兢兢地楞上。但即便是经验再少,他看到陈父的样子心底也是一凉——这人救不活了。
前台护士见病人的太太哆哆嗦嗦说不成话,只能转而去找病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