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日理万机,身边能有人使他稍稍展颜,我这个做皇后的,欣慰都来不及,又怎会嫉妒呢?”
我不知道她这番话是否言不由衷,我只觉得母亲越来越像死去的代王后。她身上有了一种沉稳平和的气度,只是比起从前的王后,她更为疏离冷淡,像极了祭坛之上垂眸不语的神像。
我在长安停留了很久很久,这段时间我总爱去长陵。朔风呼啸过天地间,卷起长陵萧瑟的草叶,林木瑟瑟作响。听人说吕家权势最鼎盛的时候,整个家族就有如一株参天巨木,遮蔽了日与月。
可是现在长安城内三公九卿、天下诸王列侯,可有吕姓之上尚存?我日日夜夜思考着吕氏骤然覆灭的原因,最后得到的答案是:因为那个临朝称制的女人死了。
也许吕氏并不是巨木,高皇后吕雉才是。
而我,馆陶长公主刘嫖,若是做不来乔木的话,又该依附谁人?
在我还没有想通这一问题的时候,一件大事发生了。
绛候下狱。
这位曾追随我大父打下江山社稷,又斩灭诸吕扶持我父登基的老臣犯了什么事,我并不知道。我只知道,出嫁不到两年的昌平,因为他再度回到了长安。
她并没有长高多少,看起来反倒比从前更为瘦削,站在宣室殿前,远远望去她像极了一个干瘪的苍老妇人,我险些没有认出她。
“昌平怎么回来了?”
有宫人回答我说:“为其夫家求情。”
阿启曾向我隐晦的透露过,父亲与绛侯一直在明争暗斗。我不知道父亲都做了些什么,但现在绛侯下狱无疑宣告了父亲的胜利。
我该高兴才是。
然而这是昌平看到了我,她凄厉了唤了我一声:“阿姊——”
之后她再没有说什么,目光从远处遥遥落在我身上,我看不清楚她的神情,但我猜得到她的眼神。
我看着昌平,想象着自己跪在宣室殿前的狼狈模样,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寒噤。
父亲想必早已下定了扳倒权臣的决心,嫁入周家的公主是他推出去的牺牲品,用以暂时安抚绛侯一家,到了不需要对绛侯隐忍的时候,做了周家妇的女儿他不会顾惜。父亲的一念之差使我与昌平有了迥然不同的命运,我本该为此而感到喜悦或者得意,可我笑不出来,我只觉得脊背都在发冷。唇亡齿寒、兔死狐悲,今日之昌平,焉知不是明日之我?
我怜悯昌平,可我帮不了她,只能硬着心肠扭头转身。
从宣室殿离开之后我见到了阿启,同他说起了昌平的事。阿启脸上的表情淡淡的,并不十分关心。他毕竟不是女子,无法如我一般对昌平的境遇感同身受,反倒对我说:“理会她做什么,我才是你同产的弟弟,你该关心我才是。”
我含笑摇头,说:“不一样。”
阿启别过头去,不愿意看我。我也懒得哄他,只静静的等着,果然没过多久他便又自己凑了上来。
“阿姊你何需为她担心,她是天子之女,总不至于真落魄成罪妇。纵然——纵然周勃眼下身在狱中,可那毕竟有功于父亲的人。”
“有功之人又如何?”我反驳:“纵然我不像你一般日日跟随父亲过问朝政之事,我也知道父亲对绛侯忌惮已久。他有杀死绛侯的机会,才不会轻易放过。”
“兔死狗烹固然无可避免,可也要看看时机。”阿启轻声细语的说道:“若某人家中豢养了一大群猎犬,某天忽然将其中最凶猛、最有号召力的一只捉出来烹了,犬群难免不为之惶惶。”
我想笑阿启竟将衮衮诸公比作狗,一转念却又意识到了他是在暗示我一些事情,于是将笑声咽下,苦思冥想了起来。
“这样的道理,你懂,阿父难道就不懂么?”我满是疑虑的斜睨了他一眼。
“他是皇帝。”阿启不以为然的往天上指了指,“皇帝所处的位子比我们要高,在高处,所见到的风景是不同的。”
阿启离开之后,我继续发呆。至夕阳西下之时,我再次去往宣室殿。
昌平还在那里,茫然无措似是误入长安的外来客。我一步步朝她走过去,越是靠近她,胸腔中的心跳便越是急促。当我来到她面前时,昌平仰头看我,布满血丝的眼中有尚未消散的希冀。我略微俯身,压低嗓子说了一个词:“长乐宫。”
这声音轻到我自己都听不大清楚,我甚至怀疑我其实什么也没说出口。
但是昌平微微睁大了眼睛,欲言又止。
长乐宫早年是皇帝居所,后来成为了太后的宫殿。如今我们的祖母正在那里颐养天年。
不久后,我听闻绛侯命人向轵侯薄昭献上了厚礼。薄昭是太后的弟弟,天子的舅舅,我的舅公。他应允为绛侯之后来到了长乐宫,向太后求情。我的祖母听闻父亲有意杀死绛侯,将头巾掷在我父身上,大声叱骂他,说周勃当年平诸吕之乱时,手握玉玺、统领北军,都没有谋反,如今龟缩于封地,更不可能有作乱之心。[2]
父亲一向孝顺,且在治国之时极力推行孝道,他自然不会忤逆祖母。很快,绛侯被释放出狱。
我在得到消息之后感到欣喜,兴奋使我浑身都在战栗。而我喜悦并不仅仅只是因为我帮到了昌平,更是因为我通过这件事第一次尝到了“借势”的用处。
我生平头一次意识到了:即便我本身并无实权,手握大权之人复杂的心思,却也可以为我所用。这是何等有趣呵,权力是那样重要,而操控拥有权力的人,也能让我尝到权力的滋味——它是甜的,有让人迷醉的香气。少年时的我,就这样种下了野心的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