孝昌十九年一月,是易钟玉在唐府的第二个新年。
阿媛早在腊八前就兑出了几箩筐的赏钱,在隔休的探亲假放完前,分发给府上的每一个杂役。小壹成日捣鼓在厨房里,鸡鸭鱼肉,芹葱蒜酱,不用看就知道北市里那些个菜肉铺子都被扫荡了个遍,还拉上王炳文一起给每道菜取上吉利的名字,大有“潜心钻研辞海,再创科举佳绩”的劲头。
辞旧迎新,人人都想在开年讨下一个好彩头,加上钟玉这一年多的有效规训,人多事杂却没人想着偷懒,一切在井井有条中进行着。张灯挂福,焕置一新,爆竹还没响一声,年味就在匆匆忙忙的氛围中渲染开来了。
身处于这样一片欢乐祥和之中,王炳文还是察觉出来了有哪里不对劲。
当日清晨,他还正对着一张被易钟玉丢出来的红漆圆凳相着面,想着少夫人屋里的摆设都是年中新换的,漆面还泛着光亮呢,若是样式颜色不喜欢,也不至于用了大半年才被瞧不顺眼,女人心啊真是琢磨不透,给少夫人的差更是不好当,自己还是识些眼力价快快挪走,再换个新的来吧。
正苦恼着,抬头撞见面色同样不怎么好的唐凤梧,阴沉将怒地向他这头看来,王炳文何时见过自家少爷这副样子,吓得打了个寒颤,又怕愣在原地反挨了偷懒的茬,在考虑要不要灰溜溜的走掉了。
也不怪王炳文惧怕,唐凤梧也觉得近日里自己是倒大霉了。
昨夜梦魇,偌大一个太极殿金碧辉煌,无故的晃的他发闷,堂内数百名金身仪卫正执剑刀斧绳,身躯魁梧列队两旁。他的面前是陡峭的玉阶,刚好从殿门延伸向上,直通御案。
又是这样,一连三日,他都会做同样的梦。没必要往下看了,接下来的孝昌帝会出现在他面前,不发一言,只用冰冷的目光看着,勒令他签下与易钟玉的和离书。三次涉入同一片梦境,他甚至已能分清内外虚实,稍一挣扎,再睁眼依旧是唐府雕栋飞楹的木梁。
他伸手拨了拨身上的薄衫,大半都被汗水洇透,贴在身上很是不舒服,今日沐休,他本不用起早,但这一身实在不像样子,只得起身去寻干净衣物。
画面重叠。
钟玉娇俏的面庞没来由的跳进他脑海。当时他被闭着双眼的女人紧拥着胸膛,照理说应该对她的神情一无所知,可如今他就像曾偷偷看过一样,期盼和依赖的神情,越发清晰的在颅内荡开。
唐凤梧觉得这样的自己很是可笑,还夹带着些许不便被窥探的羞愤。这几日,他绊于心结连日常起居也躲着钟玉,却又无法真正的忽略她。小丫头本人的身影是不出现了,记忆却暗潮汹涌,将他吞噬其中。工作的麻痹第一次失灵,反而将思念晾的更加清晰,仿佛在适时的提醒他逃避无益,早日做出决定。
孝昌帝的一番话,是专门说给他听的,也让他第一次权衡起自己的筹码。
在他看来,或许也是一种不争的事实:易钟玉想要的,是权力与地位,而自己拼尽一切能给予的,也不过是炽热但苍白的爱意。
在她的筹谋里,所有的人和事都被她暗中标好了价值,大兴国,易家,婚姻,交友,通通都是生意,她需要盟友将她穿好每一张底牌,却独独不需要一个未经鉴定真心的爱人。
轻易的交付真心是有被遗弃的风险的,唐凤梧也有他的原则。一段注定凋亡的感情,不如继续维持它的利益本色,反正从一开始,它就只是一场交易。
哪怕,坚持原则会让本心更痛苦。
唐凤梧纠结地揉揉眉心,奋力摇着头想让脑海中的幻象被赶出去。浆洗好的衣服散着淡淡的皂角香,总算让他混沌的头脑略略清醒下来,随意的束了发,走出了房门。
“唐,唐大人,早哈。”
想走没走掉的是王炳文,毕竟他手边还有比眼前男人更难缠的六七十斤累赘。
唐凤梧这才看清他身旁那团绛红色的东西,
不是那晚他陪易钟玉坐了一夜的小圆凳又是什么...........
“今早在少夫人房门前拾到的,”王炳文注意到唐凤梧的目光落处,便自然的接过话解释道,“想来是用不惯这高蹬,我这就去库房里选了新的送来哈。”
目送着王炳文的溜之大吉,唐凤梧无奈的摇了摇头,这理由未免太站不住脚了,这房中摆设也不是一日两日了,又独独将他坐过的椅子丢出,恐怕自己的多日冷淡也引起钟玉的不满。
说到底此事是自己理亏,不想有一天也会做出如此幼稚行径,唐凤梧幡然悔悟,自己近日来都干了些什么,恐怕钟玉也感到莫名其妙了吧。
因为自己的怯懦,而影响他人的生活,这不是他信奉的君子行径。
那现在,自己是不是应当去道个歉?
正想着,脚下已不知不觉的靠近了她的房门。
出乎意料的是,她的房门开着。
他是知道她的,若没有铺面生意要谈或是贵眷夫人邀约下帖,她在辰时前是不会起床的。但他也并不觉得,临近年关,这两件事会在今日找上门。
他一直很懂得分寸,除了上次的意外,他几乎不会未经允许踏足她的卧房。
不过既然房门是开着的,想来已经梳洗完毕。况且今日自己是来致歉的,再忸怩下去未免不合适了。
室内清光明亮,内中书案,画案,琴桌一应俱全,榻上衾褥帷帐素静雅洁,上面摆着两只玉枕。
没有人。
唐凤梧拾起画案上未完成的一幅圣女图,颜料已经干透了,笔池里的墨早就凝结成片状,画笔却随意的的挂在架子上,看起来至少一天无人动过了。
她昨晚并未回来?
这个念头一经出现,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