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天端着花生、瓜子、糖果的一碗,还有一碗装着通红的柿子,进去屋子,放到了炕沿。
早晨的时候他在大伯家,就听说了今天要来一位如今在城里的亲戚。是曾经二姑家的姑娘。听说有个二姑,但因为人没得很早,谢天根本没见过这个人。
凡凡姐结婚的时候谢天大约也才出生一年左右,双方都也未曾得见。凡凡姐姐便是如今段楠星的母亲刘彩荣。
听说凡凡姐家的两个孩子,生在城市,应该洋气得很,都好奇城里娃娃长啥样?
从大伯家回来,谢天就一直在家里待着没出门。下午了,终于要见到人了。他却躲在房子里不想出去。
从屋里冲着外面的玻璃窗望出去,先进来的估计就是凡凡姐。虽然说不上是哪里不一样,但一看就是城里人。
头发是烫过的卷,浑身装扮就是雍容的,人很有精气神。紧跟着后面进来个女娃。
她脑袋上梳着两个小辫子,一走路在两侧扑棱,还带着两朵粉色头花,脸色白润吹弹可破似的;粉嫩的棉服一看就是在商场里买的,衣服上是没见过的大扣子;脚上踩着的小黑皮鞋闪闪发亮。
这就是洋气?真是没见过。
这个年代能从农村出去大城市的人还很少,能见着城里来人算是件新鲜事。
他又看了看自己一身灰土的布袄子,是家里人手工缝制的。冬天不穿这些会很冷。
手冻得裂开口子。记起来才拿油棒抹一抹,记不起来就随着去了,反正天气热了会自动好起来。
可是谢天却不自觉收起了手背在身后,仿佛这样就不会有人发现了似的。
他隔着窗户看见那女娃拿上红包脸上流露出好看的笑,又兀自感觉到一丝苦涩,完了还生出些稀罕。
城里的孩子笑起来都和我们农村的不一样,他想。人家的衣服扣子和鞋子都能闪着光,衬得那个浅淡的笑容都是明媚的。
他纠结着,又立马走出房屋,内心里的一点自卑被隐藏得一丝不剩。被一阵迫不及待的冲动推搡着出了屋子,想着城里人总不能怠慢了,会觉得农村人不好了怎么办?
到了人跟前他先叫了一声“凡凡姐”,寒暄了几句。
轮到这个女娃……
先前其实不在意被叫“叔叔”或者别的,反正他大,怎么看这女娃就是娃娃。
可是人家好像不愿意这么叫,叔叔……对了怎么能是叔叔,哥哥差不多。隔壁老叔那个样子不是很老了嘛?他给人家当叔确实是叫不出口。
可是他听到女娃叫他“叔叔”了,还说“过年好”。天呐,还真是,有些不太对。
别扭地跑开。
去地窖里挖了一盆子柿子出来,配上花生、瓜子的端上去招待客人。
这院外柿子树上的柿子最好吃,放软了甜糯可口,是他亲自上树摘的。段楠星躺在炕边,看见进来的人是那个“小叔叔”,心里还思虑着这个辈分,这样还怎么一起玩耍?
她只看着那个放到炕沿快到眼前的碗,里面是通红的柿子。
老屋的时候也有这个水果,段楠星不爱吃,觉得那个汁水一口咬下去流的满身都是。
此刻正在眼前的这个居然很是养眼似的,色泽都比老屋里见到的红润。
爷爷、奶奶住的院子被家族里人们叫做“老屋”。
她只瞪着眼睛看,懒得起身,来的时候吃饱了,不是很想吃。听着身边大人们聊天声,逐渐在耳边变成了“嗡嗡声”,反正听不懂在说什么。
中途感觉“小叔叔”又出去了一趟,很快又进来了屋里。她也没有动,盯着那个碗里最顶上的柿子看,很快要睡过去的样子。
突然一只有些黝黑的手抓起顶上那个柿子拿走了。段楠星看着那个手上龟裂又黢黑的纹路,突然有些惊悚,就清醒了过来。
其实自从来到农村很容易看到这样的手。
奶奶的手指上就有好几道这样深深的口子,她说:要干活这些口子就是正常的,哪像你们城里的“细狗”,手干净的干不了活儿。
“细狗”这词不太好听,但听久了也就接受了。
毕竟农村和城市的生活不一样,农村要干活,认为城里人的生活似神仙。
奶奶老说段楠星是“细狗”,干啥都讲究,嫌弃农村大粗碗、洗完的碗还要用抹布擦、洗碗的泔水还能再给牛拌饲料……
所以一段时间过后,段楠星就改掉了看不惯这些的毛病,她才不想被人说她是娇惯的。
但她看到这只小手却真的有些不忍。
那个眼睛那样好看,年纪和自己差不多,手干瘦,手指纤长,却那般粗糙,不像他们孩子了。他是要干很多活儿的吧?而自己除了学习只有玩,家里的活儿很少干。
自己的手如果长成这样,该得多难过。到底哪个才是应该的?明明都是孩子啊,怎么这么不一样?
这悲天悯人的多愁善感的小人儿,多少有些思虑过重。
自从第一天来到这里,对农村的生活的向往、期待、新奇,一天天逐渐变成了更深刻的经历,对美好的幻想在某一刻已经崩塌。
世界不是她见到的那样,还有另外的样子,她只是平凡的样子,还有那么多人生活在这样的地方,还不如她。
想着眼角就有了湿润,她默默拿手擦了擦。正好耳边传来一声:“给。”
段楠星眼皮一挑,就看到一个白瓷碗放在了眼前。
是“小叔叔”递过来的。她连忙起身,看见碗里一个红润润剥皮去了蒂的完整柿子。
她有些惊讶,原来柿子剥了皮还能是这个完整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