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玉生来到裴家时十七岁。在此之前他未及弱冠而父死,随着母亲来到了一个再陌生不过的地方。
家中长辈对母亲的做法自是责怪,说她是养不熟的白眼狼,却喊自己留下来。
“你愿意留下么,”那时母亲便这样问他,脸上没什么挽留的神色。仿若这决定并未关乎她一身骨血凝出的至亲。
......他摇头,毅然而然的随母亲出走。
外出不过两年,母亲再嫁给崔氏旁系子。未过一年久,几人随他一同进京,奔向那座大宅。
那日他穿着再寻常不过的白色袍子,习惯性地以发遮面,对这即将到来的新生活没什么看法。
是他不愿离开母亲。
不知是否是心中诡异作祟,便要使自己在其身旁提醒她曾嫁给一个阴地男子这个事实似的不愿离去。
他是爱着母亲的,却也莫名的恨她。
蛊师一族血脉虽和常人不同,却也到不了外人所传言那样厉害吓人的地步。只其中一条,便是关乎有此血脉者离族而居的坏处——离开那片潮湿而阴冷的森林,人便难以压抑住这血脉中代代传承的毒性。
但只要他跟着母亲。檀玉生那时只这样想,他就不会死。
等这少年下了马车,便是紧紧跟在母亲身边。他一头长及后腰的墨发只是浅浅半扎起,佝偻着腰垂下的脸,哪里也不像是个少年人。
一道声音却将他激得抬起头。
“嗯?这是哪来的哥哥?”那一声清亮的姑娘嗓音,却搀含浓浓的调笑意思。而檀玉生不知怎得猛一抬头,眼眸便同她撞在一处。
那是一双使他无数次心间颤动的眼睛。自然和他看惯的眼睛不同,这姑娘双眸莹润,瞳色如浅淡之江水碧玉,看着人的时候又像雨后初晴的朦胧天色。
——总不像母亲曾经那样蒙着灰雾的明朗。
像是太阳,却也如明月。
“这是姑娘的......的表哥。”一边接人入府的管家见她来了,将手上的包袱递与一边小厮,几步走过去就将她枣红骏马牵上。
“姑娘今日来得迟了。”这斑白着胡子的管家见她下马,忙说道崔家公子已经在厅内等着了,叫她早些过去。
檀玉生那时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自然也将她眼中神色见之七七八八。
他看见她眼中毫不掩饰的欣喜。
“我来得迟了。”檀玉生幽幽道,附身去喊那瘫着的“老夫人”。
“崔焰,还不醒吗?”
崔时雨见他望来,垂头一看这才见“祖母”悠悠转醒,睁开一双陌生的眼。
“祖......祖父?”她生涩地喊,终于知道自己一番作为竟然全是自作聪明,如此可笑可气。
她到底,都做了些什么啊。
崔焰暗暗应了她一声,竟借着崔时雨手中力气慢慢站起来。
“我早就看出你的心意,阿生。”他回道,知晓这人少年时炙热眼神因何而生。“只是如今处境......”崔焰目中似有疑惑,看向他。
“我怎么会......上了小花的身?”
檀玉生绿影似乎被气得生烟,那雾的边缘变化莫测,只待他心绪稍稍宁静下来,终于才又凝成个人形。
他说,“你倒死得痛快一了百了,可叫她心中悲伤夜里怎么也睡不好觉。”
“她嫁你一年不到,却拼死拼活要为你撑起整个崔家。”
“你说为什么?”
檀玉生见他眸中渐生痛苦之色,语气这才缓就下来。
“她同我是一样的傻。”他说,在这满院的寻魂香里似乎看见个窈窕人影正缓缓踏过来似的。
人之一生总是,最记少年同游。
“你曾对我说她不爱你。”
“可你后来日日只忙练兵法,等着日子上战场,想着你崔家如何光复。”
“你怎么不看看她呢。”
“若你如今还认为她不爱你,却愿意凭着你二人少年情谊做你名头上相敬如宾的妻子,愿意在你死后不愿归家只愿为你守着崔家家业......”
“崔焰,”他哼笑着,却用这样大的声音宣判这死去将军的罪恶。
“你便是侮辱了她。”
他或是一个一心为国的好将军,却从来不是个疼爱妻子的好丈夫。
崔焰身颤如风摇秋叶,却依旧支着身体。
——并未去看那人神色如何,檀玉生转头看着檀清溪,脸上歉疚。“那东西就在那颗柳树下埋着,你去取来。”
他记挂着那人,念着柳树枯枝一年又一年,她竟从未来看过自己。
顿觉可悲。
“这么多年她未曾踏及此处,想必是不会要了。”
“取走也好......后来为了族人鞭尸也好,都算作我檀玉生为蛊师一族谢罪。”他绿影隐约间褪去一半,缠至檀清溪身旁,没在他腕间。
“我尸骨就在树下,记得带我回去。”
檀清溪答不上话,眉头皱起只见他绿影摇晃形体终究不稳。于是他记起二人第一次见面,是他携了幼年的自己逃离了阴地来到这都城做客。他面目明明年轻,却要叫他唤自己作祖父。
檀玉生常常躲在墙后看那妇人,身边跟着个不爱说话的檀清溪。恐他吵闹,有时檀玉生也会给这小孩买几串裹了糖渍的吃食,把他甜的牙齿都坏掉几颗。
也是那时,他遇见过崔时雨一次。
她年幼,尚还躺在那妇人怀中,却一眼就看见了他。
但并未惊动老夫人,或是那老夫人也心知肚明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