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胡髯耸动,吐出的字句,清晰可辨,浑厚有力。
芙蓉却似听不懂话间何意,不敢置信地回望过去。
陌潜山活了大把岁数,还是头一遭被个小辈盯得不自在,可对上她急切的眸子,向来铁石心肠的他似是想起故人,竟分外稀罕的心软了,耐心地朝对方点了点头,确认自己所说无误。
得了首肯,芙蓉不再逗留,立时旋身飞出山门。
陌潜山坐在殿首,以手覆面,沉沉叹息,心头破天荒地生出几分羞愧,老脸有些发烫。
“宣孜,派人去琉云滩,告诉尤千木叫他收手,千万别再胡乱掺和。”
这万一她哪日想起什么,他这把老骨头可经不起几次磋磨啊。
宣孜一直垂首候在殿外,耳边仔细着殿内动静,闻言,沉声应是,吩咐下去,又领着两列仆人进殿,指挥着将地砖上的碎渣清扫完毕,恭敬地立在王座左下。
“阿姊走了多久了?”
“孤今日仿佛又看见她一般。”
雄厚的声音,低沉而喑哑,话到最后还低低笑出了声,只是笑声中饱含苦涩。
宣孜也跟着叹了一息,“已有万年又四千年有余。山主,也莫忧虑,妖王殿下若看到北荒今日这般安稳,心中定然也是欣慰的。”
陌潜山叹息着点点头,“底下人伤势如何?”
宣孜浅浅一笑,“护法出手极有分寸,都是些皮肉伤,不打紧。”
宣孜低眉,望了眼殿外,又抬眼见主上一脸怅然,开口安抚。
“老朽瞧着,护法身上的一股韧劲,倒颇有几分珂晏殿下当年的英姿。”
陌潜山叹息一声,“是啊。”
不仅治下有方,平衡族内各方势力,也愈发得心应手。
他视线落向远处,恍惚间忆起往事,那个在殿上被他责骂的面红耳赤,却仍谦恭着身子听完训诫的丫头,如今,终究羽翅丰盈了。
庆云山,承光殿,政务堂,室内气氛凝滞。
芙蓉坐在案前,神色郁郁,手里的折子半晌没有翻动一页。
头顶视线灼热,盯得她头皮发麻,她强作镇定地掀起眼皮瞧了眼面前端坐的叔伯姨母,视线又飞快落下,“除了成亲之事,可还有旁的要说?”
玠颂急得站起身子,鼻孔冷哼一声,“旁的事?今早万民堂发公告,道这月望日行解封事宜。望日!今日十四!明日解封!究竟解除封印是小事?还是成婚是小事?那小子过了明日喘不喘气都另当别论!你要嫁与一个半截入土的人?”
他嗓门极大,语毕,坐回紫檀雕花椅,重重拍了下椅身扶手,“我不同意!”
褚莲见芙蓉眼眸低垂,沉默不语,有心打着圆场,“云晔那孩子,除了体质弱些,样貌气度品性,都是一等一….”
“样貌气度,呵,我北荒难道还缺他一个样貌才情俱佳的?”玠颂冷声打断。
妖族向来以武为尊,她这番辩驳很是无力,且,她心里也并不很赞同这门亲事,玠颂所言不无道理,褚莲噤了声,怜惜地看向芙蓉一寸一寸沉下去的脸色。
就连一贯向着她的青伯,此刻也只苦心劝说,婚姻大事非同小可,要她再思量思量。
沉默半晌,芙蓉眉峰紧蹙着,眼皮未抬,视线凝在文书,状似云淡风轻地翻过一页,清冽启唇。
“我意已决。”
“本月十八,是个宜嫁娶的好日子,到时还请各位叔伯姨母到场,作个见证。”
她眉眼稍动,候在一旁丹青立马会意,自博古架上的楠木方盒中取出几封大红请柬,双手呈给各位宗长。
她自幼跟在护法身边,未曾见几位宗长发如此大的怒,心如擂鼓,伸在空中的手微微发颤。
褚莲美眸扫了一眼,并不为难小姑娘,将三封信笺接过,再行分发。
青伯连声叹息,眼睛看看手中的大红扉页,又看看低眸冷淡的丫头,肩膀沉了沉,一脸无奈。云晔的身子骨,他清楚,本就无力回天……却,也不想丫头太过为难,收了帖子,起身深深望了眼芙蓉,转身离开。
玠颂气的眉毛竖起,看都不看,将请柬甩在案台上,摔门而去。
喜庆的红色落在砚台上沾染了墨迹,顷刻便暗了一角,很是扎眼,连带着芙蓉的眼底都晦暗了一瞬。
褚莲低叹一声,起身走近,将人揽在怀里轻抚着发丝,柔声道:“傻孩子,莲姨知道你这番坚持都是为他,可感情中,也要多为自个儿考虑考虑,青伯几人都是为你以后着想,难不成你还想为他守一辈子的寡?”
“颂叔至今都未成婚,同守寡也不无分别。”她还是气,若非每个人都如此轻看他,云晔也不会被那般羞辱。
发间挨了一记轻拍,“不可妄言。”
“….”
“莲姨,”她在褚莲怀里蹭了蹭,仰起头看她,“蓉儿正是清楚他命数有限,才更不想留有遗憾,您曾说,感情此物最是易逝。那何不在它最好的光景,将二人想做的事都做完,不让遗憾留存,日后才不多哀思。”
莲姨心头有个记挂多年的凡人郎君,那箬幽谷便是一座记忆囚牢,莲姨出不来也不想出来,可她不愿如此,不想心门紧闭,只守着一座孤城。
芙蓉意有所指,瞧着莲姨失神地陷入往事,眸子心虚地闪了闪。
片刻后,褚莲轻笑了笑。
若尝过云巅的滋味,那一朝跌落,叫人辗转不宁的哪里会是什么未了之事,分明是人,也只会是人,只有那人可教她安稳入眠,只有那人能再勾起她唇角笑意……
或许情之一事必得亲身经历才能领会其中滋味,褚莲怜爱地揉揉她的发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