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学四年级之前的很多记忆,常乐言其实已经不太记得了。
可能是因为年纪太小,也可能是她有选择性地将那些东西给剔除了,总而言之,很多事情,她是听常英颖和孟赵頫说才知道的。
她只晓得,她很讨厌人让她叫她“外婆”。
亲疏有别?她才不信这些。
她是冯厚粲,不是外边随便的哪个婆婆。
她喜欢直呼大名,喊她冯厚粲,或者直接叫她老冯。
不知道为什么,她总隐隐感觉她对冯厚粲一直印象深刻。
她能朦胧地想起一些画面,比如每次过年回山城来看她时,缩在她的怀里,嗅着她衣服上的气息,听她心脏鼓跳。
在她的怀抱里时,她和爸爸妈妈或是舅舅说话,常乐言能听见从她胸腔处传来的嗡嗡的说话声。
她怀里是暖的,她睡得很安稳。
常英颖说,她小时候一回山城,不爱和他们一起睡,也不愿意一个人,就爱钻进冯厚粲的被窝里,搂着她的手臂入眠。
她觉得可能是习惯了吧。
毕竟,小一岁之前,她都是从她怀里长大的。
常乐言试图回想,却只模模糊糊有个印象,记不太清了。
倒是脑海里一直有个印象:在呼吸上,老人和小孩,好像是不一样的。
像她,总是呼吸得短且急促,人上了年纪之后,那呼吸反倒变得绵长了起来。
那是她在夜里和冯厚粲一起睡觉时发现的。
她还试图模仿她那长长的气息,却险些没把自己给憋死。
终于放弃了。
她小时候就是这样过来的。
长大了些,她对她每天看的、读的东西产生了兴趣。
她不明白她为什么总把时间花在这些书上,不去外面跑啊跳的,去接触阳光。
她趴在她案头翻那些书。
有些字看不懂,就硬读。等到某一天,她发现那些字句好多都能读懂,不用再去问她或者查字典之后,她已经变得和她一样,离不开这间屋子了。
也是那时,她渐渐了解到她的故事。
冯厚粲生在建国第一年,她出生仅七十七天之后,新中国就成立了。
她是跟着历史一起成长起来的人。
六七年,她刚高中毕业,就碰上了上山下乡。
离开城市去往农村,这一走,就是十年。
冯厚粲没有跟和她说过她那么多年的心路历程,更多的只是回忆。
但常乐言知道,她心里还憋着一口气。
一九七七年,高考恢复的第一年。
那一年,有五百七十万考生涌入高考考场。考场上,人参差不齐,有十多岁刚高中毕业的学生,也有像冯厚粲一样,接近三十岁的“老高中生”。
那是高考竞争最为激烈的一年,录取比例只有29:1。
冯厚粲成了少数人中的一员。
之后的日子,常乐言想,那可能是冯厚粲人生中最为轻松的几年。
没有家庭的责任,没有孩子的负担,只是专心致志地,做着她想做的事。
冯厚粲在她三十三岁那年才生下了常英颖。
那是在她的事业基本稳定之后。
她搬来这里之后,楼里的人总喜欢叫她老教授。
冯厚粲常常纠正人家——她不是教授,只是个副教授。
因为年龄等诸多因素,她没有机会当教授了。
不过还好,冯厚粲并不是太在乎这些。
只要她能继续做下去,对于她而言,已经足够。
常乐言觉得冯厚粲这一生有太多的不甘和不易。
可不知怎的,冯厚粲从不这么觉得。
她告诉她,要知足常乐。
二零零一年,她的第二个孩子,也就是常乐言的舅舅,也终于成年了。她的育儿大事已似乎已接近尾声,很多东西,她也可以放手了。
常乐言觉得,她本是有机会去更进一步的。
不过太不巧,她遇上了两个不省心的孩子。
加上那位素不相识的舅妈以及她爸,应该是四位。
再加上她和她哥,变成了六位。
如此不巧。
她亲爱的舅舅,那个刚忙十八岁的年轻气盛的少年人,在就快要安然渡过那段不平凡青春期的尾声之时,一个不小心,让这个家里一切风平浪静霎时被狂风骤雨给掀开了一角。
如巨石被投入海面,层层荡开的涟漪变成了浪,引起一片波涛汹涌。
那一年年底,十八岁的舅舅抱了个孩子回来。生母不详,反正最终,那个孩子变成了常乐言她哥,如今跟着舅舅在海外读书。
第二年,她妈,也就是常英颖,怀孕了。
她就说冯厚粲很倒霉——好不容易完成了育儿大业,她妈和她舅就快能自己养活自己了,又陡然多出了两个娃娃。
自然不可能让刚上大学不久的两个人学生独自养育他们。
好不容易小娃娃长大了些。
然而,她刚出生不久,外公就去世了。
常乐言几乎难以想象她那时的生活。
光是照顾小孩子就足够让人焦头烂额了,却还需要忍受失去一个人的痛苦,以及,无穷无尽的,想念的孤独。
五十多岁的冯厚粲应该会比她做得更好一些吧?
常乐言天真地想。
眼下的这些已经足够让她难受了。
那冯厚粲呢?她也会和她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