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恐中他们会掏空自己,有时是一把铜钱,有时是一袋洁白的米面,白得如同一捧新雪。只有极为罕见的时刻土匪们才会来,他们也骑着马,那些马要不是老得快死了,就是瘸子瞎子,暴徒们拖着一身伤病到她门前,身后拖拽着新鲜血滴,那些血有时会招来野狗驻足,官差的狗从来不会深入林丛——阴影中到处是陷阱。他们走后也会留下丰厚犒赏。
但从没有人要带她离开,借着月辉洒在窗下的光亮,阿那如能看清来人有一副好手好脚,身后也没留下蛇形般血迹,但她还是说:“我不能走。”
她攥紧小刀,心中涌起一阵惶恐。我不能走,她看向身后,她需要侍奉,但这男人不懂,鬼母的面前飘着烟雾,她时时刻刻需要仆人在侧,我不该走。来找她的病人大多不是为了伤病,他们自以为受到鬼魂惊吓,其实只是几个噩梦,正经的医术她并不会,脑子里也没存过几个治病的方子,中邪的灵魂只需在睡梦中抚平惊恐。
亚古柏没做声,在窗台上放下一个包袱,它很小,布包在风中抖动,像一个礼物等待开启。她向前跨出两步,不会是钱,这么一张布里放不下多少钱。神婆借着月光抖落包裹,一只小巧的黄金号角落在她窗台上,好像一只金蝶飞至。她试着吹响,它的音色低沉绵长,在夜色中萦绕不去,落在她耳中却显得尤其甜美,阿那如用牙齿轻咬着号角一端,她看到亚古柏不赞成的眼神,心中分外快乐,黄金在重压下稍微变形,她抹去涎水,把金子小心放进衣袋中。
鬼母神像紧阖双目,她面前敬奉的香棒所剩不多,阿那如推门时一阵夜风流入室间,烟柱在空中飘动。我会回来,在那柱香烧断之前,我就会回来。但她走出去的时候没有回头,夏夜依然闷热,不日会有一场大雨降下,雷电将像剑击穿天空,阿那如看见雨水冲刷着破屋,狂风捶打她的门,屋子里没有点灯。水肯定快泡到我的肩膀了,她想,在乌云拧出水来之前她得把鬼母搬到更高的地方,最好是在橱子上,那里很高,她也能坐得更稳,但是突然间,就像有根小针刺了一下她的脚后跟一样,她心中涌现出一个模糊的念头——如果她没能回来,会怎么样?
没等她细想这回事,那个男人就招呼她骑上那匹黑马。我会回来,鬼母,但那柱香很快就会烧断,化作灰烬,她只能尽量不去想。
天像一张网落在他们头上,黑得不见五指,簌簌有风声作怪,夜里星光黯淡,脚下道路又漆黑一团,那匹马又奔得飞快,她坐在陌生人身后,感到头脑昏沉,离开前阿那如握着号角用茶渣为自己卜了一卦,茶叶在杯底聚集成新月形状,纤细锋利,不是吉兆。马儿边叫边跑,她不能回头。
一路上她没敢多问,和这些来路不明的人打交道要分外当心,别问,别动,最好也别看。马匹钻入小道,路上更加颠簸,她一手环住那个男人的腰,一手从衣袋里掏出那枚小号角又看了一眼,金子几乎在她手里捂热,在柄端背面,借着月辉映照,她看清上面的兽头雕刻,有些变形,她用拇指抚弄着沉甸甸的黄金,又将它放回衣兜里。
他们下马的地方离城不远,阿那如认出这是她过去采药的那片林间空地,听说王军在驻扎在此后,她还没来过这里。风里有血味,也有鱼腥味,不远处有条河,锅子里闷烧的东西应该是兔子肉,一堆灰色的松松的皮毛映照在火光下。几棵粗大鱼骨木下支起一顶灰色大帐篷,三匹壮实的俊马拴在近旁,它们啃着地上的草皮,又拉又扯,一个女人坐在地上吃喝,身边矮个子的男孩长了一对鼠眼,此刻他正忍不住运用两只黑乎乎的眼珠打量她,一个高出他们半人的男人守在帐篷前,手握长枪,挡住老鼠男孩的目光。他们的穿戴都像北方人。
阿那如紧跟在亚古柏身后,她老迈软弱,但不是头脑空空,地上的火堆将熄未熄,吊炉扔在地上,没人和她说话,但不少双眼睛盯着她的身影直看。别看,别动,也别说,她踢开一小堆剔干净的骨头,恐惧就不会从脸上的那两只洞口里漏出来,这片土地上她比兔子当心得多,小心得仅次于那些被野狗撵来撵去的黄皮狐狸,否则她也会被捕获,被食尽。
帐篷比她想得要大,亚古柏走到软榻一边,和主人轻声交谈了几句,中央铺着几层软垫,上方躺着一个人影,她闻到汗味,还有蜡油发出的辛辣味,有医生来过,她嗅见蓝灵草碾碎后的苦涩气息,还有金属的味道,她说不出那是什么,有时金属的气味是苦的,如同地下冒出的咸水,而有时它凉而甜,就像现在,她嘴里咂吧出鲜血甜美的气息。
纱幔下伸出一只手,侍卫不肯离开,他也不许挑起帘子。见不到主人,她只好一遍一遍摩挲着这只手,它的形状与寻常人的手略有不同,小指和拇指多出一节,指缝间洗得很干净,手背上只能捏起一层薄薄的皮肤,在右手拇指指甲里有一丝残留的墨迹,好像一道黑血。
她闭上眼,将自己置身黑暗,黑暗如同流水,前面有光的热力,还有“呲呲”的水壶烧沸的声响,那只手在扭动,它会带她走,只要一小会儿,她穿过黑夜,那只手有时软得像一块死肉,有时坚如磐石,它把阿那如拉进一间房子,屋外大雪飘飞,一匹长毛马在重荷下喘气,热气在冷风中凝结散去。
房子里有好几个孩子,最大的在桌前磨利斧子,另外还有好几个孩子在做功课,北方人的功课不外乎是劈柴,剥兽皮和拨豆子,大的小的都在一间窄屋里忙活,只有刚学会走路的和嗷嗷待哺的坐在木敦上等待母亲,他们的脸又瘦又小,他们的手又干又硬,但哪一个是你?阿那如走过他们中间,她是个幻影,也是个鬼魂,在别人的梦中无声行走。你要让我看什么?但没等她回头幻影就已经如同一阵雨雾消散,阿那如再次睁眼时身处一条灰色长巷,一个个头不高的孩子爬出窗户,她不算很瘦小,手臂结实有力,黑色的头发纠结在一起,在乱发间露出一只眼睛向通道两头张望